我以前的家被拆掉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曾經寄住過的地方被拆了。
我站在新建好的停車場入口,一眼望去,不知道哪一個格子是我曾經睡過的榻榻米。靠停車場這排的商家都遷走了,只剩下馬路對面的老字號吃力地撐著鬧市的座標。
我沒想過要像老鄰居那樣,去目測老房子大約的位置。那座老宅院承載了父母沉重的往事,還有大人們的酸楚。還好,在無知的護罩下,那個是非之地還來不及在我的童年裡留下陰森森的印象。
在別人的屋簷下,童稚的我進出那扇門的時候,就像過馬路一樣,只是幾步路的功夫而已。雖然我能出入的範圍是被區隔開來的,雖然那家人沒說過一句客氣話,沒給過我一個笑臉。但是,在我們離開的那一天之前,我對那座老宅院也曾有過「家」的認知。
當我站在那扇門裡面的時候,我期待門外的那個按門鈴的人是媽媽,好迎來我們母女倆短暫的相聚。當我站在那扇門外面的時候,我不斷地回頭看媽媽。為了讓媽媽安心地轉身離開,我不得不推開那扇門。
紅色的大門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巷子,沿著隔壁鄰居家的圍牆往裡走,經過別人家的小廚房,還能隔著小窗戶話家常。巷子的盡頭是一處拐角,背靠著一面白色的牆,上面開了一個小窗口,隔著巷子正對著大門,活像是一座哨站。窗口外的角落裡停放了一台野狼125,地上還有幾滴油漬。窗口內是老宅院裡最熱鬧的屋子。男主人的臥房和廚房之間連著一塊四方形的空地上擺了一套桌椅,佯裝成一間讀書室。
向左拐,有一座大水缸挨著一條小水溝。小隹伯母總是蹲在水溝旁洗衣服。水缸旁有四個階梯,往上走,是一間大和室。打開綠色的紗門,正前方是一間鋪滿榻榻米的小廳,兩側沙發椅的中間大約有兩張榻榻米的寬度,那是我睡覺的地方。下午的時候,牆壁的背面會傳來鄧麗君的歌聲,咬字清楚到才剛上小學的我都能把歌詞背熟了。
小廳的左側是大人的臥房,在沒去學校的日子裡,我會爬上那張床,隔著破破爛爛的窗簾,盯著戕奶奶家的廚房後門看,聽她和戕阿姨母女倆八卦左鄰右舍。隨著說笑聲和木屐的聲音漸漸遠去,我也編起故事,學她們呵呵笑,自己湊自己的熱鬧。
有時候,我正入戲時,被眼角餘光掃到的一幕嚇了一跳。我停下來仔細看,一張委屈的臉貼在綠色紗門上,嘴嘟得像掛了幾斤豬肉那樣翹,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原來是小隹家的老么。被我發現她偷看我之後,她問我在幹嘛!我也問她想幹嘛!她難得地說了兩句軟話,我有點受寵若驚,等不了幾分鐘,再多說兩句的時候,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借玩具了。這動靜不太大,倒是有時候,她會叫我打開電視,讓她站在紗門外看。運氣好的話,小隹家老三也會跟著看,幫著掩護一下。運氣不好的話,被小隹家老大抓包,向大人告狀的時候,大禍臨頭的小隹老么心一慌,就會哭著對我大喊「都是你害的,你給我記住,我不會放過你。」
無論小隹伯母正在哪間房裡忙,只要聽了小隹家老大説個一二,立刻就腦門充血。她氣急敗壞地衝上來揪住老么就是一頓毒打,連帶也會咒罵幾句「我真命苦,小孩這麼不聽話,房客又這麼爛。」打完孩子,出了氣之後,小隹伯母還不忘狠狠地瞪我一眼。
晚上,等爸爸回家後,我跟爸爸講了白天發生的事,爸爸也只是冷冷地「哼哼」兩聲。可是,媽媽趁著假日來看我的時候,我卻沒有吐露一個字。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我從來不跟媽媽訴苦?也許,媽媽在我心中只是一份幻想,我害怕戳破了那個夢;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她並不屬於這座宅院。
我們離開這個社區之後,還是會看在物美價廉的份上,常常大老遠跑回來逛附近的菜市場。但我總會不自覺地切割那一處殘破的街角。有一天我和媽媽邊走邊聊,不小心多走了幾步,竟意外地發現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隨著距離愈來愈近,那副身子骨漸漸地重疊了我內心最晦澀的註記。我突然激動了起來,媽媽也不得不把我拽走。
我記不清楚,那天我被拉走後,媽媽對我說了什麼。就好像,當年她離開老宅院的那一天,我也想不起來,爸爸和我是如何度過那一晚的。
榻榻米、大和室、老宅院,混著孤單、落寞與酸澀,全都被覆蓋在瓦礫堆下。淨空地平線上的垃圾後,再鋪上瀝青,又被歲月輾平了。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想起那兩張榻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