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馬斯(Hamas)10月7日對以色列發動的恐怖襲擊,並沒有引來西方國家一致譴責。相反,以色列攻入加沙地帶以來,西方國家的部分極左翼群體反而猛烈批評以色列。
我們知道,哈馬斯將伊斯蘭“聖戰”思想嫁接到“民族解放運動”和恐怖活動上,看上去跟馬克思主義和極左翼群體好像沒有多大關聯。事實上並非如此。1991年10月,美國拉著瀕臨解體的蘇聯,與以色列、巴勒斯坦、敘利亞、黎巴嫩、約旦、埃及一起,在馬德里召開“和平會議”,旨在促進巴以和平進程。但是這個和平進程卻遭到哈馬斯跟伊朗强烈抵制。緊跟著,哈馬斯就跟包括馬克思主義分子武裝力量内在的各個武裝力量結成同盟,在敘利亞境内成立巴勒斯坦極端左翼“Ten Front”。1
哈馬斯的意識形態看上去跟左翼是水火不容的。但有學者指出,哈馬斯采取的行動策略與世界各地的共產黨有相似性。2 雖然伊斯蘭地區也以反共產主義著稱,但是最晚從1950年代起,蘇聯利用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衝突,加强了與伊斯蘭世界的合作,尤其敘利亞跟後來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其中也包括與黎巴嫩真主黨和“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Fatah,也就是法塔赫)合作,這些力量在當時都是以色列的敵人。與此同時,阿拉伯地區也不斷湧現出民族主義分子與共產主義分子結成聯合陣綫的情況。3 當然,這種情況也不排除是蘇聯(以及後來的俄羅斯)有意撮合的結果。
其中契合點就是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運動,在左翼群體和共產主義分子看來,這些就是反帝國主義運動。有學者還注意到,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另一個著名的恐怖組織,2009年發佈的一份綱領性宣言采用了大量左翼運動相關的術語,比如反美國霸權和批評全球化給穆斯林世界和阿拉伯地區帶來災難等等。與此同時,就巴勒斯坦而言,民族主義在其尋求民族解放的運動中始終是非常世俗化的,有學者注意到其中左翼意識形態(尤其馬克思主義)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宗教通常只涉及私人性質。4
從策略上看,鼓吹“聖戰”和極端伊斯蘭思想確實有團結民衆和增强號召力的作用,但是這樣做並不等於是伊斯蘭教義直接滋生了恐怖主義極端思想,因爲背後策劃恐怖襲擊和煽動“聖戰”的組織,反而經常被虔誠的伊斯蘭信徒抨擊爲異端和歪曲。所以你不得不去思考,究竟是什麽樣的極端分子在利用伊斯蘭教散佈恐怖主義思想。
歷史上歐洲才是現代恐怖主義策源地,尤其是大革命時期的法國和具有恐怖暗殺傳統的俄羅斯——從沙俄時代到蘇聯,再到現在的俄羅斯,法國政治歷史學家 Hélène Carrère d'Encausse 甚至説,俄羅斯歷史就是一部連續不斷的政治暗殺史5 ——但是很少有人說基督教是促成恐怖主義和極端思想的溫床。當然,不可否認,不管是基督教世界,還是伊斯蘭世界,都不缺乏宗教極端分子。從16世紀的聖巴托洛謬大屠殺(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到美國的“三K黨”(Ku Klux Klan),都説明廣義基督教世界其實並不缺乏宗教恐怖主義。國家恐怖主義登峰造極的俄羅斯也一樣利用東正教大牧首 Patriarch Kirill of Moscow 來爲侵略烏克蘭辯護,但是這並不能説明東正教就是俄羅斯國家恐怖主義的源頭,雖然俄羅斯無疑是東正教世界中最動蕩那一個。
不可否認,恐怖主義溯源需要具體化,政治因素、歷史因素和宗教因素可能同樣重要。事實上,世界各地極端左翼群體或多或少都在恐怖組織和恐怖活動中扮演過重要角色,有不少恐怖分子乾脆就是左翼武裝分子。其中既有打著“民族解放”旗號殺人越貨的,也有從馬克思主義起家後來幹起毒品買賣的,但最常見的還是打著反美和反帝國主義旗號製造無差別襲擊和大搞恐怖暗殺的。當然,這不是說恐怖組織都是左翼極端分子,但是不可否認,左翼極端分子是現代恐怖主義的最主要源頭之一,以至於非左翼極端分子也經常從左翼思想及其恐怖活動中取經。至於跟恐怖組織明裡暗裡互相掩護、互通款曲的左翼群體就更加普遍了:即使這些群體並未直接策劃或參與恐怖襲擊,他們也更容易對恐怖分子產生同情心理。
像處在仇恨螺旋上的巴以衝突,主要是左翼群體更加傾向於將哈馬斯襲擊視爲民族解放鬥爭和反殖民鬥爭。顯然,這並不是說左翼群體都這樣看,但確有一部分左翼群體似乎對區分民族解放鬥爭跟恐怖主義襲擊缺乏興趣。這些人有不少偏聽偏信哈馬斯和伊斯蘭世界的反以色列宣傳,反而將民主世界主流意見視爲虛假宣傳,並且竭力回避或者故意淡化哈馬斯製造無差別恐怖襲擊這一事實。
激進左翼是怎麽跟現代恐怖主義糾纏不清的呢?本文從極端左翼陣營摘取無政府主義和馬列主義(分別包括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及其變種)入手來梳理一下所謂“革命恐怖主義” 的来龙去脉。
法國大革命被認為是恐怖主義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捩點。尤其在雅各賓黨人(Jacobins)執政的1793年到1794年間,以革命的名義實施殘酷的恐怖統治,導致20萬至30萬人死於非命。很快,“恐怖分子”和“恐怖主義”相關詞匯就被發明出來批評大革命時期的亂象。儘管針對國家的恐怖主義活動早已有之,法國大革命時期賦予了恐怖活動以新的含義,尤其是國家恐怖主義,被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及其效仿者復活,給二十世紀造成慘重災難。6
法國歷史學家 Patrice Gueniffey 說,恐怖就是革命政治的產物,革命本身就是導致恐怖的源頭。7 這個論斷不僅適用於法國大革命這一歷史背景,也適用於19世紀到20世紀的歷史亂象。在這兩個世紀裡,除馬列主義政黨上台後推行國家恐怖主義外,其他形式的恐怖活動大多也是以革命名義進行的。這種“革命恐怖主義”或“恐怖主義革命”,既包括共產主義性質的革命(包括沒成功以及變質成純粹犯罪活動的),也包括(前)殖民地民族解放運動。
比起可預見的恐怖,不可預見的恐怖則更加恐怖一些。有法國歷史學家指出,恐怖主義運動的邏輯,就是依據不可預見的規則挑選攻擊目標,而許多受害者永遠想不到爲什麽偏偏是自己。比如法國大革命期間對“革命敵人”進行大清洗,就是對一些地區進行猛烈攻擊,而另一些地區卻安然無恙;一些地區進行大規模屠殺,另一些地區則處死幾個來做威懾。從中你看不見這樣做的理由和規律。8
其中1794年頒佈的《牧月法令》(Loi de Prairial),不但授權普通公民任意抓捕可疑分子,還故意擴大隨意逮捕範圍,限制被捕者爲自己辯護的權利,以及從速判處死刑。雅各賓黨人恐怖統治在這一時期可謂是登峰造極。這種國家恐怖主義的特點就是隨意性和不可預見性。
中國在1960年代進行所謂“四類分子”改造運動中就采取了雅各賓黨人的恐怖政治做法:定指標、關一批、判一批、殺一批。這種做法就是依據不可預見的規則,隨機挑選打擊目標。被選中的群體,不但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被選中,也不知道自己被選中後會面臨什麽樣的命運。
如果説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革命直接繼承了法國大革命的國家恐怖主義,“愛爾蘭共和軍” (IRA,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馬克思主義武裝組織)則代表另一種國家恐怖主義形式,但是仍然不超出“革命恐怖主義”之外。這種形式的“革命恐怖主義”旨在以恐怖襲擊活動展開不對稱戰爭,以小博大地爭取革命目的——這種革命既可以是民族獨立戰爭,也可以是馬列主義或共產主義革命戰爭,有時候這兩種戰爭也有合流的傾向。
比如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解放陣綫”(FLN),就是從宣揚阿拉伯社會主義起家的,後期爲擺脫蘇聯控制轉而反對起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來,但它仍然被認爲是一個典型的馬列主義政治軍事組織。這個“民族解放陣綫”也是以利用恐怖主義爭取民族獨立著稱。法國歷史學家 Guy Pervillé 估計,僅在1954年至1962年間,這個組織就至少殺害了16378名穆斯林平民和2788名歐洲平民,至少造成13296名穆斯林平民和375名歐洲平民失蹤。9 在1962年與法國達成停火協議後,FLN還屠殺了10萬到15萬哈基人(harkis),以報復哈基人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加入法軍作戰。10 除此以外,FLN也以“民族解放戰爭”的名義暴力敲詐、勒索在阿爾及利亞的穆斯林以及在法國的阿爾及利亞人,甚至要學生、工人和店主每人每月交付500法郎、3000法郎和5萬以上法郎。FLN還與阿爾及利亞另一武裝政黨“阿爾及利亞民族運動”(MNA)在法國本土火併,就是歷史上所謂的“咖啡館戰爭”,致使至少4000名阿爾及利亞人死亡。11 在此之上,FLN也被指責屢次使用異常殘暴的手段製造針對法國及歐洲平民的恐怖襲擊,目的是故意挑起法國極端報復來迫使穆斯林人口疏遠法國和憎恨殖民者。12 然而,從1962年7月阿爾及利亞獨立以來,FLN一直是阿爾及利亞執政黨。成爲執政黨以後,就很少有人再將FLN定性爲恐怖組織了。
從19世紀下半葉歐洲無政府主義騷亂到現在加沙地帶的哈馬斯,或多或少都帶有“革命恐怖主義”的影子。“革命恐怖主義”,可以説成了現代恐怖主義的一個重要主流。即使宗教色彩强烈的中東伊斯蘭恐怖組織,比如曾受到埃及“聖戰”理論鼓吹家 Sayyid Qutb 影響的“基地組織”(Al-Qaeda),也是打著“伊斯蘭革命”旗號。(連 Sayyid Qutb 本人早期也寫過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著作。13 )也就是説,在這一類型恐怖分子看來,他們自身的恐怖活動是一種革命運動,至少他們是這樣宣傳自己和標榜自己的。
19世紀下半葉,無政府主義在幾位重要鼓吹家,包括法國人 Pierre Joseph Proudhon、俄國人 Mikhail Bakunin 和俄國人 Pyotr Kropotkin 等煽風點火之下,迅速席捲歐美。
年輕的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在流亡巴黎期間結識過 Proudhon,但是兩人很快就分道揚鑣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無政府主義跟馬克思主義有多大不可逾越的鴻溝、乃至對立。二者看起來同樣關心勞工問題,同樣否定和批判資本主義。Proudhon 不但認爲自己是社會主義者,還將自己要追求的理想社會定義成共產主義和私有制的結合體。14 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也都支持“國家消亡”理論,並將“國家消亡”當作最高理想,只是區別在於無政府主義分子主張不經過無產階級專政,用“勞工協會”來實行直接民主原則以便直接廢除國家。
Bakunin 也與馬克思有交集,但是很快就成了馬克思的主要勁敵。這倒不是說 Bakunin 或 Proudhon 轉向右翼,而是這兩者比馬克思更極左。Bakunin 敏銳地預見到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勢必促成新的專制和獨裁,于是就鼓吹徹底廢棄一切政治制度、摧毀一切國家結構、消除一切權力形式。
無政府主義發展到 Kropotkin 就開始出現“用行動來做宣傳”(propagande par le fait)的號召。這時候歐洲鼓吹暴力、暗殺和恐怖襲擊的風氣逐漸越演越烈。無政府主義分子主要針對著名政要的暗殺,原本旨在期望通過刺殺政要來廢除國家,但是不但沒有可能廢除國家,反而在歐洲到處點燃恐怖主義的野火。僅在1882年至1886年間,西班牙就有超過20名貴族及政要遭到刺殺。15
1894年,意大利無政府主義分子 Sante Caserio 用匕首刺死當時法國總統 Sadi Carnot。這名刺客在得手之後高呼“革命萬歲”和“無政府萬歲”,聲稱此舉是爲另一名無政府主義分子 François Ravachol 復仇。1892年,這裡提到的 Ravachol 用采石場偷來的炸藥製造兩次炸彈襲擊,企圖刺殺法國高官。後來他在餐館自吹自擂把自己製造爆炸襲擊的事情抖了出去,旋即被揭發和逮捕,並在同年被送上斷頭台。16 受 Ravachol 鼓舞,另一名無政府主義分子 Léon-Jules Léauthier 在1893年11月的一天,揣著匕首在巴黎一家高檔餐廳蹲點,準備隨機刺殺遇到的第一個資產階級,結果他撞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塞爾維亞大使(但他並不知道這是大使),於是他就隨機刺殺了這個看起來像資產階級的人。17
1894年,在法國政府因投擲炸彈罪名處死無政府主義分子 Auguste Vaillant 之後不久,另一名無政府主義分子用郵件報假警,誘使警察前往兩處已提前安放炸彈的旅館房間,等警察一開門炸彈就引爆。這兩起爆炸案被認爲是比利時無政府主義分子 Amédée Pauwels 所爲,此人在1895年準備揣著炸彈去巴黎的玛达肋纳教堂(Église de la Madeleine)行凶時,炸彈不小心提前引爆,導致他本人被當場炸死。18
令現在人匪夷所思的是,1887年法國竟然公開出版教授自製炸彈的《無政府主義指南》(L’Indicateur anarchiste),並翻譯成英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德文。另外,法國無政府主義分子還在報刊上鼓吹在農村地區和在保守派人士家裡縱火。許多手冊和傳單被印刷出來,教公衆怎麽製作硝酸甘油和用硝酸甘油製作炸彈。但是由於當時技術條件有限,自製炸彈要麽在關鍵時候沒爆炸,要麽爆炸得不是時候沒有造成傷亡,要麽直接把製作者炸死炸傷。對於當時的恐怖分子來説,最順手的武器還是手槍和匕首。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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