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這是好幾個月之前寫的舊文,那時做了好多心理建設,終於鼓起勇氣詳細地描寫了那年住院的心情。每到快十二月時,心頭總會有種惶恐感,是那種害怕身體和靈魂被掏空的恐懼感,雖然時間會淡化那種失去生命、失去所愛之人、失去所有一切的恐懼感。但過了三年,每每到冬天心頭又是一陣抽痛……是那種不安全感和被拋棄感油然而生,想找個甚麼東西緊緊抓住,卻發現甚麼也抓不住的那種踩空感。
西元二零一九年,那是冷冷的十二月份,南臺灣的冬天瀰漫著一股沉悶的氣息,就像悶坐在幽暗房間內,透著鐵窗望著明亮的天空,那閃著透亮的光,憐惜般望著躲在暗處的你……
第一天住院的夜晚,救護車的聲響不停地打破四方形空間中那充滿著死寂的氣息,一陣又一陣,從那可憐唯一可以看見外界的小窗口盡可能地傳遞給病房內無助的靈魂門。 其中一個對人生近乎絕望的靈魂,睜開了雙眼,望著四周橘紅色布簾在黑暗中像地牢中厚重不見天日的石頭牆壁;而左手的手腕被套上了住院日期的紙手環,加上兩隻手分別吊上了點滴,那名絕望的靈魂如死囚般,拖著沉重的手鍊躺在地牢的石板上。那滴滴答答的點滴如地牢中,長滿青苔的天花板那細微的縫隙中滲出來自天空的雨水,那樣有規律地滴著滴著,直達到陰暗的地底,給那死囚有了一點妄想的生機。
隔著布簾,聽到另一個病床的病人,正翻來覆去,陪病的家屬對她喃喃低語,不停地為那殘弱的身軀翻面調整姿勢,那是一個九十幾歲的老奶奶,此刻她的身心受著病魔的肆虐,她的女兒放低聲量用台語詢問著……此刻,如死囚般的我,仔細聽著那一句又一句緩慢對話,每一句像是把你從地面拉入很深很深的海底──那是陽光直達不了的海底,只剩一片廣大無盡的黑暗海床,上頭飄著如雪花般的白點,那是「海洋雪」,海洋生物死亡後聚集的殘骸。生命啊,如此渺小……
現在在這幽黯的白色空間,是一名死囚坐著潛水艇,隔著窗望著深海裡,逐漸「鯨落」的海洋生物們。 這時橘色布簾外傳來父親的打呼聲,把我從幽閉的深海中喚回來,回到了陰暗的地牢裡,從惡夢中醒來還是身處在惡夢裡,努力拖著沉重的手鍊轉了轉身,讓僵硬的軀體可以舒服一點。有時候,不小心調整的姿勢超過某個角度,插了手背上的針頭便向皮膚發出強烈的抗議。「啊!好痛!」我在心裡吶喊著,無力躺在床上,把被單往上拉得更緊了,再度望著黑暗中的點滴,催眠自己滴滴答答又滴滴答答,漸漸地陷入了另一個夢境……
第二天,吃藥、換點滴、量體溫、抽血,漸漸地習慣了這樣的模式,虛弱的身體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可以滑個手機看看書;壞的時候,吃的東西全吐出來……死囚般的生活真是不好受……但至少冬日的午後是溫暖的,比起寒冷的夜晚和死寂的氣息,金色的光線似乎驅趕了死寂的沉悶感,有時候…我會比夜晚還要陷入沉沉的睡眠裡,老奶奶也是。
晚餐時間,家人的陪伴和白色空間外來來走動的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們,我望著那扇開著的門和偶爾關起來的門,感覺像是生與死、陰與陽的交界口,頓時覺得好像陰間也沒那麼可怕,就是另一世界,裏頭像夜市般燈火熒熒,明亮的日頭永遠不會升起,永遠處在黑夜中,好像神隱少女中,從那條幽暗的隧道中走到另一個神奇的世界。
第二天的夜晚漸漸從死囚的心態,轉換成神隱少女中的千尋,帶著好奇的心,聆聽著隔壁病床的老奶奶和五十幾歲女兒之間的對話。在那幽暗靜寂的空氣中,迴盪著輕聲細語的台語,在這無處可做的空間中,聲音是唯一的樂趣,我躺在床上聽著聽著,聽出了許多人生的無奈和殘酷。 女兒對年邁的老媽訴苦說,生了很多兒子,在台北工作啊,賺很多錢啊,但有哪一個來看過妳、照顧妳,陪著妳這樣進進出出醫院和住院類似的抱怨話語。 老奶奶似乎很溫柔但又孱弱的回應著,安慰著自己女兒辛勞的照顧病重的她。
我努力想要在黑夜中翻身,可以用舒服的方式更仔細聆聽那對話。但手上的束縛卻讓我動彈不得,全身肌肉痠痛的第二晚,等著手術那天的到來,卻無助地想著自己身上那顆腫瘤,是否是良性的,想著隔壁床上的老奶奶,她眾多的孩子,但在生命的最後,卻是躺在病床上受這樣的醫療器材折磨著,不時還得承受體內的病痛和漸漸失去動力的生命……
腦袋很混亂,但又想到自己才三十幾歲,要是真的是惡性的話,人生還沒談過任何戀愛、沒出過國,老是為了生存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和妳有牽扯上利益關係的人(除了家人之外),沒一個是真正關心妳活得開不開心、活得像不像個人?就連躺在病床上的老奶奶,都沒了個人行動的自由權……為什麼人要有一個得承受生老病死的軀體呢?總之,睡不著的我,胡思亂想地把所有負面的東西一框又一框,從深淵大海中不斷地打撈再打撈……似乎想要把那些黑黑暗暗的一團思緒攤在沙灘上被炙熱的陽光曝曬,看可不可以,變得光明美麗些。
忘了第幾天,總之這些天,看著家人從家中給我帶來的圖畫書,躲在那充滿夢幻童話色彩的書中花園,讓自己那恐懼軟弱的心,足以安放在幻想世界中;這樣的我就可以把堅強的那一面來面對父母、面對眼前的情況,這樣他們也不會因為看到我的脆弱而難過擔憂,進而傷神。 到了手術的前一天吧,被父母用輪椅推著去做術前的「麻醉照會」,這幾天一直待在二人病房內,視野所見的只有老奶奶和她那位女兒,以及每天都會來照護的護理師和我那不離不棄的家人。
只有中間母親煩躁地講手機音量太大聲,干擾到老奶奶她們,被人好心勸告。唉,母親總是這樣大嘞嘞,完全活在自己的宇宙中,那樣在另一個平行宇宙,不顧外界眼光的態度;但對於我這樣高敏感的女兒來說,看到自己老媽這樣的粗魯無禮的行為,簡直是把自己的臉皮往地上踩,攤在陽光下,像一條誤入地上的魚,連想為自己辯解都奄奄一息,等著誰來把他往水裡丟,躲在大海並獲得重生。
在麻醉照會的過程,原本一直把孤單不安全感的情緒壓抑在自己那小小的心中;但在某棟樓層的大廳看到一堆和我一樣被推著輪椅的病人時,甚至有些比我年輕的小少女和小少年,他們的父母在旁守候著他們時,那一幕我的心情五味雜陳,像似被救贖了又像似希望這一切哀傷痛苦能不在有。就好像此刻身為病患的我們,在健康與不健康中間隔了一到無形的牆和枷鎖,而醫院像是中世紀的「聖殿避難所」,在那避難所,我們互相慰藉互相取暖,感受某種比我們人類更高階的神靈無私的庇佑。
這時,我終於想通了,腦袋那些天來,總是充塞著陰陰鬱鬱、糾結錯亂的情緒,就像樹根不斷往幽暗的地下世界盤根錯節;但,卻忘記抬頭望著那鬱鬱蔥蔥的枝葉盡情地在落葉之前舞動著他的生命──在那晴朗的藍空下閃耀著、在那皎潔的月光下搖曳著、在那狂風暴雨中屹立不搖著……
於是麻醉照會完後,心中似乎不在沉甸甸的深海底下了和永不見天日的地牢裡,鼓起勇氣等待著手術的那一天來臨。
那天,不知道外面的天氣是晴還是陰,就這樣被護理師從病床中喚醒,換上了手術用的衣物,緊張的心情讓我覺得腦袋似乎空白一片,就像醫院走廊上頭那些亮晃晃的照明燈,一排又一排的。 我躺在病床上等待著護理師把我推進手術房,在那過程中,我看到隔壁的病床上躺著也正在手術的阿伯,又看到另一邊同樣有許多躺在床上的病患,大家似乎都跟我一樣等著手術。
不知為何,我腦袋居然浮現出幾幅荒誕的畫面:一個純白的正四方形房間中,一台一台的餐車上,放著各種不同種類的生肉塊,準備待宰。或者一群受傷可憐森林小動物們,躺在一床又一床的病床上,白晃晃的燈光閃啊閃著地,然後全身包覆著的高大人類,拿著冷冰冰的刀,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
想到這,不禁加冷筍起來,但看著隔壁阿伯對安慰他的護理師笑笑地回覆說著:「眼睛一閉再睜開眼,就好了啦,沒事沒事。」
於是,當護理師推我進手術房的那道長長的白色走廊時,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散發出冷冰冰的光芒時,便想著那阿伯的話和表情;原本那蹦蹦快速亂跳的不安心臟,這時卻覺得安心許多。「相信醫生吧,相信自己會平安度過的。」
進入冰冰冷冷的手術房,身體被蓋上熱熱的毛毯,內心卻感受到來自外邊守候我的親人的溫暖。我可以想像著父親和母親坐在等候室,擔憂的神情和來自面部肌肉散發出的憂愁。每次一回想當年第一次進手術房的那一段,我的眼淚總是不爭氣的一滴又一滴的滴落在心頭,默默無聲、安安靜靜,那是自我對話和感恩的時刻。
西元二零一九年,十二月的寒冷冬天,在一家教學醫院那的白色空間……柔柔的白色溫柔光芒緩緩地映照在我眼前,在我麻醉還沒完退去,在我半夢半醒之間,聽到耳邊傳來父母、護理師還有醫生的對話,依稀聽到手術成功之類的話,腫瘤似乎是良性的,那些話語,又讓我安心地睡去了。
在夢中,我來到充滿黃色花海的世界,像似一顆顆開滿黃花的阿勃勒、又像那種在家鄉的野地裡隨處可見的生命力旺盛的兔兒菜。遠處一棟房子,那是我懷念的住家,許多人過來看著這一大片的花海,慕名而來的打卡或者欣賞我家那處的黃花美景,那是一個充滿歡愉熱鬧的愉快氣氛。
那個美麗的夢,似乎預知未來可以重回健康生活的徵兆,因為手術後的第四天就出院了,那是個陽光普照、風和日麗的日子,踏著身體上的疼痛的術後傷痕,慢慢地坐進父親的車,看著車從幽暗的停車場開向光明的世界時,心中一直放在深淵海底的情緒,漸漸地浮出岸上。
感覺自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被安全地包裹在四方形的小小空間被人仔細地呵護著,我望著車窗外浮現出久違的熟悉景象:陽光、城市的喧囂、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菜市場。以前覺得平常不以為意的生活空間,頓時卻覺得可愛美麗許多,我便想起手術過後做的那個充滿黃花的美麗夢境,原來,幸福的美景就在自己身旁。
那天回到久違的家中,看到冬日暖陽灑在庭院中的七里香葉片上,那個在熟悉不過的綠葉,那霎那便覺得──這一刻即是永恆。永遠也不忘了,那平凡午後的冬日光景,屬於家的味道、家的,那是生命重生的美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