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尾及其遺留物(Lamia)
之後的那一夜,到天亮之前,我成為這個名喚Eurydice的調酒師的特別客人,用以測試數款目前尚在研發階段的新品種。像剛才叫做「鮮蜜冰刃」(Honey Blade)的特級品,她說,製作程序是將海王星的沼澤冰岩磨碎,佐以本地特產的野蜂蜜,再攙入純度97的強化琴酒。
不過,更難以想像的是,這個場所發生的種種故事--妳會在最意外的地點,再度遇到自己強力逐出體外的一部分。
那個遺失物以風霜的眉睫、悒鬱的肢體、口角那抹醉意的輕笑,和懵懂的妳共享此夜。之後,妳會從一夕的狂迷醒來,發現自己面對著最美麗的報復--隨著陌生人的離開,妳的一部分(原先極力驅趕、但永遠無法沒有的局外之物)從此被帶到無數光年之遠的地方。永遠的斷裂。
就像是半蛇半人的物種,它們曾經如此渴望切除蛇狀的下身……然而,有個成功移植人類亞種下肢的顧客,就在縱情的夜晚,遇上她原先的蛇尾化身--本來只是身體的一部分,既然已經離開她主控的肉身屬地,蛇尾演化為另一個類似她的擬彷物,奪走她的生靈、她的魂魄。調酒師扯扯嘴角,撇向角落,我看到那個蜷起上半身、以軟骨動物形態蠕動的紅髮少女。
「如今,她就像個夜夜囚困於此的流刑犯,一杯杯地灌下當時和致命陌生人舉杯交歡的長島冰茶……」
嗐,長島冰茶,真是個表裏不符的名字,就像無法彼此求全的蛇尾與人身。
故事如同焚身的火燄,從她的嘴流衍到我的耳,從她的手指傳遞到我的胸腹。從她餵我的每一杯酒釀侵入細胞,再衝出皮層,彷彿它們在我和世界之間,築下一尾隨時破殼而出的蟒蛇!
.冷火(Ignis)
音樂靜止的一小段空檔,調酒師遞來一杯不假裝飾、純粹結晶的伏特加。她說,最絕對的火燄燒出來的顏色愈發冷淡,就像這種無論如何、只適合獨飲的酒。
不知怎的,我看到她狎戲的表情罩上一層流星雨般的孤寂。在那瞬間,我總覺得,她在懷念著某個人--耽於飲用別號「冷火」的伏特加、因此和她相忘於銀河彼岸的人?也許是個矢志於鑽研黑魔術的孤癖術士,也許是位懶洋洋的星際網路工程師。也許,如同她說的故事,無論那被懷念的是什麼,都不重要。即使是那個人,或者說,那個東西,都是她遺落在這家店之外的自我斷片?
.失憶於湮忘之地(Amnesia)
「最後,請喝下本店的招牌調酒,親愛的旅客,那是只有妳才能嚐到的……」
「這是?」
在天際微光的襯映下,她蒼白的手是如此地虛妄。那隻流光般的手探入衣服裏,插入我的胸口,從心臟與橫隔膜的空缺處,掏出那個呼之欲出的封印--
以酒杯的形式,裝盛著一張雪白如貝的顏面。那是誰,我已然忘卻。但是,容光的四周開滿細長粉嫩的花瓣……她說,唯有來到本店、喝完每一道慾望關口的顧客,才可以掏出自身體內的酒杯--以遺忘的形式,喚出至愛。
是了,在另一個近在咫尺的天涯向度,我曾經為了她、Eurydice,不惜從現世出走,將自己縱身到比沈默更空白、比訣別更錐心的死域。曾經我過早掏開那杯尚未孕育完全的酒杯,回眸一瞪,因此切斷了我與死而復返的她,纖細若蛛絲的連線。
據說,在那個時空向度,癲狂而死的我的殘骸,在窮山惡水之間,開出了比惡夢更奪魂的大理花。
大理花,只盛開於逃逸者的夢境。它是那種撕裂本體與生魂之後、沾血出生的植物。
我捧著那杯無法飲下的酒,容顏的輪廓是我與她的疊影。我不知道該怎麼向她告別,我不想和她再度告別,然後?
「然後,就是遺忘、安睡,以及天亮。本店結束營業,我將進入屬於酒保的夢土,而妳也該上路。」
.事後,宿醉,以及銘刻(DAHLIA)
當然,無論多麼地難以忘卻,總是要進出各個行星,不斷地航行啊!貓眼石小姐敦促我,無論多麼的失神,還是得在磁碟片上寫個檔名吧。我躊躇許久,不知道該怎麼鍵入密碼……
最後,我赫然省起,既然發生於這個沒有名字的星球,以及拒絕被命名、是以用「湮忘」來指稱自身的酒店,我只能幫它取個沒有理由的暱稱--以酒杯的形狀為名,大理花。
從此,我們不再航行至此。然而,許多的異星旅人繼續飄搖,以意外與出走的身姿,來到那個沒有紀錄的星球。她們進入早已絕種、只存於剎那夜色的地帶--那個叫做pub的場地--喝下一杯又一
杯的酒精與星塵,與我摯愛過的調酒師Eurydice,共享一刻又一刻的激動與遺忘。
而我,總在漫遊過另一個異星時,捧著與胸前傷口共生的酒杯,注視那張早已忘卻的面容,想起迷途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