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應該愛西部片。只要愛西部片就會解決人生一切的問題。」
──《誰在敲我的門》(1967)
任何對馬丁史柯西斯的創作理念有所了解的影迷,都會清楚,「西部片」在這個電影狂心中有著獨一無二的位置。
他四歲時的電影啟蒙,就是金維多導演、1946 年上映的《太陽浴血記》。張揚的暴力、華麗的色彩、鮮明的罪惡意識與恢弘西部的史詩感,從此印記在他的潛意識中。而等到他開始自覺地成為一個電影人時,他的創作更時不時出現最具代表性的西部片《搜索者》的痕跡。
約翰福特導演,約翰韋恩飾演男主角,1962 上映的《搜索者》,是理解馬丁史柯西斯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線索。
故事訴說老牛仔伊森的姪女被印地安人擄走,於是他踏上了漫長的搜索之路。這是經典的「拯救弱女」的西部片敘事,只是這條路太長了,長到姪女忘記了原本的記憶,成為了完全融入印地安社群的酋長妻子。平靜生活的她已不需被「拯救」,但對於伊森來說,她的靈魂需要。於是,伊森必須殺死這個印地安化的墮落女子。幸虧伊森被阻止了,悲劇沒有發生,但是在姪女回到家後,伊森迷茫地走入荒野。伊森的靈魂在最暴虐的仇恨洶湧而出時,已經沒有救贖了。
誰是英雄?誰是異族?誰是聖人?誰是罪人?伊森尋覓到了姪女,但在種族仇殺中,失落在血腥大地的迷茫靈魂,要去何處搜索?
這個叩問,幾乎貫串了史柯西斯全部的電影。他的主角不管是聖人耶穌基督、達賴喇嘛,或是罪人喬丹貝爾福、亨利希爾,都從未從這個迷茫中得到平靜。或許只有《雨果的冒險》,才能夠得到電影才能有的快樂結局──而我們深知那是真實世界的喬治梅里葉,從未有過的救贖。
在史柯西斯學生時代開始製作的第一部電影《誰在敲我的門》裡,男女主角在渡口就著電影雜誌聊起《搜索者》。到了他鋒芒畢露的《計程車司機》,主角更是成為了經典的「拯救弱女」(即使弱女不需要被拯救)的「牛仔」。而《四海好傢伙》的結尾,喬派西對著鏡頭的開槍,致敬的是電影草創初期,1903 年的西部片《火車大劫案》。
一直到近年的《沉默》,史柯西斯讓羅德里哥在日本尋覓荒廢村落時,刻意運用了《搜索者》結尾的構圖。這個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異文化屠殺,從中又如何能找到信仰的解答?
但史柯西斯從未拍過西部片。(僅他第二部打工性質濃厚的《冷血霹靂火》出現過若干有西部片風格的場景。)對於類型有著極高度自覺的他,在找到唯有自己能做到的突破前,不會輕易出手。一直以來,他將這個罪與罰的求索、張揚的暴力與人性的空虛,體現在黑幫片中。
「福特拍西部片,我們拍黑幫片。」這是史柯西斯在製作《四海好傢伙》時,給自己和團隊的期許。在紐約暴力遍地的小義大利區窮街陋巷長大的史柯西斯,街頭就是他的西部。他不僅描寫自己的紐約生活,更一次次拓展罪惡史詩的視野,環繞著道德叩問的迷茫,製作了紐約五岔路百年前種族仇殺的《紐約黑幫》,以及當代金融犯罪的《華爾街之狼》。
從 1967 年至今,近五十年的創作生涯,史柯西斯的每部電影內都流淌著西部片的血液,卻從未與西部片正面對決。直到他 81 歲推出的新作《花月殺手》。經歷了畢生的藝術錘鍊,史柯西斯終於在這個漫長的類型歷史上,找到了唯有他才能訴說的,當代的西部片。
而當代,正是西部片的末世。直至今日,西部片已經成了一個尷尬的類型。
在漫長的時間裡,好萊塢電影人創造了無數的牛仔英雄,高舉「昭昭天命」的旗幟,守護良善的基督宗教白人家庭,對抗萬惡的野蠻人。
但當任何人稍微從種族優越論的狂妄中冷卻下來,馬上就會清晰地意識到,西部片謳歌的是美國歷史上最不堪、殘虐的黑暗面。這裡談的不只是政治正確,更是道德、文化和人性上的基本尊嚴。
於是,隨著時間推演,西部片公式化的「對抗異族保護弱女」開始轉變──《日正當中》、《虎豹小霸王》,英雄越來越窮途末路,西部片也不再是英雄史詩,越發迷茫虛無。
爾後到了《與狼共舞》,更是完全站在「主動加入印地安文化的白人」視角,去描繪「高貴的野蠻人」。而美國擴張運動,成為了迫害蘇族的暴行。
作為西部片的代表,克林伊斯威特的反思更徹底。《殺無赦》揚棄了一切西部片曾經對暴力的浪漫描繪,《經典老爺車》更讓克林伊斯威特自己飾演的華特,在鐵欄杆前對著苗族少年懺悔自己韓戰時期的罪:
「殺人的感覺糟透了。比那更糟的,只有殺了像你一樣只想逃走的可憐孩子,還獲頒獎章。」電影最後,牛仔中的牛仔,克林伊斯威特,對著黑暗的夜,拔出悔恨的槍。完成贖罪。
或者,像《決殺令》一樣,昆汀塔倫提諾在最種族歧視的類型中,讓黑人展開一場血腥的復仇大屠殺。
或消解、或懺悔、或顛覆。二十世紀後半至今,西部片從主流娛樂的視野中淡出,也揚棄了浪漫英雄史詩的色彩。而史柯西斯在這些基礎上,將反思,推進到前所未有的新境地。
如梵谷一樣,史柯西斯有記憶以來,就渴望成為一個神父。宗教狂熱加上暴力橫行的成長環境、軟弱自卑的低落自尊,以及藝術的狂熱與才能,讓他終其一生都飽受煎熬。他的內心像個從未平靜的熔爐一般,不斷錘鍊著人性之惡的深邃。
這個自我拷問,體現在他每一部電影中孤獨、自毀的迷茫主角上。這也造就他獨一無二的,描繪罪惡面孔的藝術才能。
他早期的主角如《殘酷大街》、《計程車司機》,孤絕而疏離,中期的主角如《蠻牛》、《喜劇之王》,自毀而偏執。近期的主角則張狂、執迷不悟如《四海好傢伙》、《華爾街之狼》。
原以為這個漫長的罪惡的探索,已到了極限,但是晚近的幾部作品卻在更緩慢自信的步調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性刻劃。
《愛爾蘭人》是足以與任何史柯西斯經典並論的新高峰。悠長的電影敘事下,訴說的是一個渾渾噩噩、被動的小人物法蘭克希蘭。這個無足論道的前軍人、一個聽令行事的卡車司機,捲入了大人物吉米霍法和布利法諾黑手黨家族的利益衝突,在大歷史的洪流裡,毫無自覺地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歷史懸案吉米霍法之死的兇手。
一直到故事的最後,希蘭都還不真正知道他做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出賣了什麼。「渾渾噩噩」是最為面目難辨的罪惡樣態。在當事人毫無自覺的平庸面孔底下,隱藏的是極度的盲目的暴力。這比起任何戲劇化的野心勃勃都令人怵目驚心,因為它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
從人性暗潮洶湧的罪惡出發,揉合著美國暴力犯罪歷史的進程,構成了史柯西斯從年輕探索、拓展至今的史觀與社會觀。
而在法蘭克希蘭之後,更為細膩幽微的罪惡面孔誕生了,他就是李奧納多飾演,《花月殺手》的主角歐內斯特柏克哈特。
訴說《花月殺手》的方式有很多。故事裡有可憐的受害者──擁有人頭權的純血奧賽奇族人莫莉一家和其他單純無辜的族人們。有英雄──在險惡的罪惡之地糾集有勇有謀的夥伴,一舉破獲連環殺人案立下 FBI 首功的湯姆懷特一群人。也有一群殘虐貪婪、隻手遮天的罪惡集團──奧賽奇山丘之王威廉哈爾一家,以及他們串連的整個地方政府、司法體系、石油集團的共犯結構。
顯然,史柯西斯大可把故事說得高潮迭起、蕩氣迴腸──從被害者莫莉一家的懸念與悲慘,湯姆懷特率領一眾英雄好漢破獲真相,揭發威廉哈爾樂施好善面具底下的滔天罪惡,最終真相大白,沉冤昭雪。這是大多數精熟敘事的電影人都會選擇的策略。而史柯西斯,選擇了另一條不討喜的艱難道路。
他揚棄了所有謎團張力、正邪對抗,集中描寫一個人在妻子和舅舅之間的艱難抉擇──深愛妻子莫莉的歐內斯特,要不要幫舅舅威廉哈爾殺光包括自己和自己孩子在內的莫莉一家,好讓石油人頭權可以全部聚攏到威廉哈爾的名下,讓他富可敵國的事業版圖錦上添花?
長達兩百多分鐘的觀影經驗相當煎熬。歐內斯特與其說邪惡,更是愚蠢到讓人難以置信。當甫從軍隊廚師退休,不學無術的他,與美麗又坐擁金山的莫莉相戀成婚後,他的人生只需要享福。他根本不需要摻和到任何的陰謀中,就已經中了樂透。莫莉深知歐內斯特貪圖她的財富,但誰不是呢?起碼他聽話,又有個好皮相。
但是已經擁有一切的歐內斯特依然從未反抗,亦步亦趨聽著威廉哈爾的每個指示,幫著除去一個個莫莉的家人、莫莉找來幫忙的偵探,並親手對莫莉下毒,還為自己挖好墳墓:當莫莉被下毒身體惡化時,他簽下了自己死後將人頭權讓渡給舅舅的契約,而早已看得通透的莫莉在彌留之際,對歐內斯特說:「你是下一個。」
深陷在罪惡和悔恨、恐懼和迷茫中的歐內斯特,依然不反抗。他只是一起服下毒藥,徒勞地想和妻子一起承受痛苦。整個連環謀殺的過程,極其粗糙拙劣,而歐內斯特的計策和合作對象,更是莽撞愚蠢,漏洞百出。但依然一次次輕而易舉地成功。
明明是如此赤裸的陽謀,愚蠢且沒有必要的惡行,但是歐內斯特依然一步步走向最悲慘的結局。整個三個半小時看下來細膩的鋪陳,讓一切合理無比。在這個小人物背後,史柯西斯折射的是整個時代從信仰到體制,乃至人性陰暗面的邪惡結構。
對奧賽奇人的連環謀殺,首先來自於系統性的共謀。全鎮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在謀害欺詐奧塞奇人。從上層的剝削法律監護權和整個體制的共犯,到街頭的每個欺詐、每個婚姻、每個交易,都是所有人一起合作、默許的共謀:這群愚蠢幸運的野蠻人得到了不該得到的鉅富,從他們手上奪走是正當不過的義舉。對印地安人的歧視、被金錢麻醉的奧賽奇人的純真和麻木,以及嫉妒、仇富和貪婪,瀰漫在故事中每個白人身上。
「你有看見圖片中的狼嗎?」這是片中童書的句子。全都是。他們全都是狼。
支持這個共犯體制的,是整個美國社會。其精華,集中在夸夸其談的威廉哈爾身上。他從容優渥的笑臉後,是赤裸裸的「昭昭天命」、「白人的負擔」,充滿愛和同情地想要幫助「美麗高貴但生病的奧賽奇人」,加速「正確的歷史進程」,更狂言「是我把他們帶進偉大的二十世紀」,讓不該屬於他們的財富被引導到正確的地方──我們的手中。太過無恥,無恥到坦然自信、順理成章──至死,做為一個忠實教徒的威廉哈爾,應該都打從心裡相信自己做的是所有人都會做的,只是他運氣不好有個沒用的外甥背叛他。因此,歐內斯特壓根就不覺得竊盜劫掠奧賽奇人的財富是錯的,即使不下手謀殺莫莉家人,他早已把搶劫視為周末的娛樂了。
最後,則是歐內斯特內心幽微的狡猾。在威廉哈爾諄諄善誘和自己的自欺欺人下,他都會做出當下能做出的、對所有人好的選擇──實則是僅憑著本能的他最容易的選擇。他是一家之主,必須幫失控的妻子「慢下來」,他要照顧家人,不能讓莫莉強出頭,也不能讓外人破壞他們的夫妻親子情感。他的世界觀偏狹、目光短淺,思慮不周。貪婪而衝動,幼稚又耳根子軟。但這些被動軟弱,讓他不斷合理化和美化自己的懦弱和愚昧,迴避任何現實。
滅族奧賽奇人是早已搭建好的連鎖骨牌。而歐內斯特僅僅是特別鬆的一塊。他被動而軟弱。乍看之下只是傀儡,但其內心,有著很深層次的惡。這個邪惡超越了法蘭克希蘭的麻木,名為軟弱。軟弱的深層是本能性的狡猾,讓最無恥貪婪殘虐的加害者,可以披上受害者的面孔,顯得無害而純真。
就是這個純真,讓莫莉相信他沒有勇氣也沒有必要參與這麼恐怖的連環殺人計畫。也讓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真愛莫莉和家人的。因為他單純好操控,所以歐內斯特面對 FBI 探員湯姆懷特的罪證確鑿、百口莫辯時,試圖指控威廉哈爾自保。但在與律師和共犯集團碰面後,又馬上反悔。直到自己的孩子死去,才真正與威廉哈爾決裂。反反覆覆,立場顛倒,但他始終認為自己都是被逼的、正確的、誠實的,他沒有欺瞞,只是做出必要的選擇。
他的自欺欺人強韌到,最後在法庭上,都還深信並且自豪自己與莫莉的愛情為真,是值得謳歌的浪漫情誼,為此可以證明他不是共犯,而是在舅舅壓迫下無奈的可憐蟲。他深信自己還有機會重生,因此在指控威廉哈爾後,他整個人大夢初醒,如釋重負。自認已經滌清罪惡,有勇氣面對現實的他,以前所未有的真誠對莫莉告解:我已贖罪,準備回歸家庭。
而莫莉只問了一句:「你給我注射的是什麼?」
「胰島素。」歐內斯特再次說謊。莫莉離去。
驚心動魄的,不只是莫莉的堅決與勇氣。更恐怖的是歐內斯特的「自白」,他居然相信這種程度的內心煎熬,就足以償還他的罪。那自以為澄澈勇敢的清醒面孔,比奧賽奇土地下的石油還要汙濁。整部電影,就在這個細緻描繪的軟弱中,我們看到罪惡的毒從歐內斯特與所有共犯的內心滲出,滲入奧賽奇的土地,滲入莫莉的身體,終至無可救藥大禍臨頭。
無論歐內斯特如何泣訴懺悔,威廉哈爾如何展現他的慈愛與雄辯,他們都不會贖罪,也沒有資格贖罪。但,從頭到尾,他的面對與否,就無關宏旨。
因為史柯西斯要控訴的,遠不只是歐內斯特柏克哈特。
歐內斯特是小人物。其實在整個奧賽奇族謀殺案故事中,真正的大人物,也不是威廉哈爾,或是與律師一起出現的,以石油公司和地方行政首長為首的共犯結構。而是整起謀殺案真正的得利者:聯邦調查局長胡佛。
故事一開始就說了,奧賽奇族人身邊,一直環繞著非自然死亡,不只莫莉的家人。「衰弱病」到底是什麼?早在歐內斯特與莫莉相識前,她身邊的家人朋友就紛紛罹患了這些怪病。
威廉哈爾和歐內斯特的特殊之處僅僅是被抓到而已。鬧到白宮陳情,為了偵辦更高層級的罪犯成立的聯邦調查局,在破獲歐內斯特和威廉哈爾謀殺後,卻迅速結案,亟於掩埋真相,讓真正更多更大的冤屈永遠被遺忘。而挖出來的冰山一角,則成為胡佛日後平步青雲的資本,「英雄戰勝邪惡」的娛樂故事。真正的罪惡從未被正義照耀,而是被娛樂產業收編後,替更高明的罪惡妝點。
正因如此,《花月殺手》有一個突兀的尾聲,一段惡俗露骨的廣播劇。廣播劇中的一切效果赤裸得充滿虛假,內容是交代案件「始末」。我第一時間不解,但是直到最後一個廣播劇的演員站上台,我猛然落淚。
那是馬丁史柯西斯。他眼光泛著淚,平靜地唸道:
「莫莉柯伯太太,享年五十,週三晚上十一點於自宅過世。純血奧賽奇人,葬於灰馬墓地,與父母、姊妹、女兒相伴。親身涉入的謀殺案,無人提及。」
他說完,銜接到最後一個鏡頭,回到奧賽奇族人,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後,現代的一場慶典。在歌舞底下,埋藏的是多少多少的血淚,多少的悲傷、殘酷與恨。一如所有最不堪的罪惡。國家和歷史,媒體和文化,終究將血腥和罪惡隱藏在黑暗中,希望所有人遺忘。史柯西斯將自身作為見證,沉痛地做出最難迴避、最堅定的控訴。
考慮到史柯西斯高齡,他將很可能是自己漫長電影生涯,最後的表演、最後的台詞,做為《花月殺手》最後總結的台詞。
作為美國電影歷史的代言人、西部片傳統的繼承人、電影藝術的聖徒。他以這樣的身分和姿態,親自進入西部電影史中,貢獻最後也最完整的一段表演,用畢生在電影世界積累的力量,控訴將他帶入電影界的西部片。
原來,從一開始疑惑:為什麼史柯西斯要拍西部片的理由,至此全盤揭露:
馬丁史柯西斯,要以西部片,親口向奧賽奇人乃至印地安人道歉。
是道歉,不是懇求和解或贖罪。因為沒有資格。任何自稱的平反或救贖,在那無邊無際的罪惡面前,都微不足道。只顯得卑鄙狡猾。
唯一能做的,只有赤裸地,把一切罪惡和懦弱,謊言和屠殺,以及卑屈醜陋的自欺欺人,全部攤在陽光下。並且指控:我們遺忘了奧賽奇人,掩埋他們的血淚與悔恨,絕望與憤怒,宛如在原野中備受屠戮凋零的野花。
這部電影,和我們常見的史柯西斯電影相比,拍得並不流暢刺激。沒有人性宏偉的壯闊的圖卷,或喧囂狂歡的雲霄飛車,只有讓人難受難堪的卑鄙懦弱,以及反覆上演的拙劣的罪行、破綻百出的自欺欺人。讓人想到史柯西斯另一部巔峰之作《喜劇之王》。
拍得很誠實。
石油、司法體制勾結的龐大邪惡,胡佛隻手遮天的狂妄,以及歐內斯特和威廉哈爾的不認罪,就是史柯西斯的道歉。
前陣子與小說家瀟湘神錄製 podcast 時,談到如何避免文化挪用,瀟湘神強調了「敬意」。不是那個族群的創作者,在去描繪另一個文化時,要懷抱著敬意。作為一個義大利裔美國人,史柯西斯抱持著深沉的敬意與歉意,完成這部厚重的電影。銘記罪惡。
這是身為電影人的原罪。乍看之下半世紀過去,反思了,悔恨了,大歷史無可避免的那一頁翻過去了。
但是,不要迴避這個問題:「你給我注射的,到底是什麼?」
是不是我們還在當代的文化裡,依然執迷不悟地種下最為殘暴卑鄙、狡猾懦弱的,種族主義的毒?這個質問和指控,永遠不會消失。永遠在電影史中迴盪。這是電影人能做的一切。電影的罪,電影道歉。
而電影以外的,國家的、人性的、歷史的、種族的,就不是電影人能夠擅自去代言的,但不要忘記,還有罪,被無聲地埋葬,還有人,沒有贖罪。
面對歷史,永遠背負著罪的意識活著,不要迴避、不要遺忘,更不要狡猾懦弱地宣稱已經反省贖罪。不只是美國白人。背負前人罪孽的我們,也是一樣。
這是畢生在個人與美國歷史的罪惡中煎熬,從未停止自我叩問的馬丁史柯西斯,向奧賽奇族人乃至印地安人,奉獻的崇高敬意與真誠歉意,也是他在自我和歷史探索上全新的蛻變。
八十一歲的他,依然在電影藝術的最前方,自願地背負起電影的十字架,艱難但堅決地,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