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花月殺手》:電影的罪,電影道歉

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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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馬丁史柯西斯與西部片


「每個人都應該愛西部片。只要愛西部片就會解決人生一切的問題。」
──《誰在敲我的門》(1967)

任何對馬丁史柯西斯的創作理念有所了解的影迷,都會清楚,「西部片」在這個電影狂心中有著獨一無二的位置。

他四歲時的電影啟蒙,就是金維多導演、1946 年上映的《太陽浴血記》。張揚的暴力、華麗的色彩、鮮明的罪惡意識與恢弘西部的史詩感,從此印記在他的潛意識中。而等到他開始自覺地成為一個電影人時,他的創作更時不時出現最具代表性的西部片《搜索者》的痕跡。

約翰福特導演,約翰韋恩飾演男主角,1962 上映的《搜索者》,是理解馬丁史柯西斯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線索。

《搜索者》劇照/IMDb

《搜索者》劇照/IMDb

故事訴說老牛仔伊森的姪女被印地安人擄走,於是他踏上了漫長的搜索之路。這是經典的「拯救弱女」的西部片敘事,只是這條路太長了,長到姪女忘記了原本的記憶,成為了完全融入印地安社群的酋長妻子。平靜生活的她已不需被「拯救」,但對於伊森來說,她的靈魂需要。於是,伊森必須殺死這個印地安化的墮落女子。幸虧伊森被阻止了,悲劇沒有發生,但是在姪女回到家後,伊森迷茫地走入荒野。伊森的靈魂在最暴虐的仇恨洶湧而出時,已經沒有救贖了。

誰是英雄?誰是異族?誰是聖人?誰是罪人?伊森尋覓到了姪女,但在種族仇殺中,失落在血腥大地的迷茫靈魂,要去何處搜索?

這個叩問,幾乎貫串了史柯西斯全部的電影。他的主角不管是聖人耶穌基督、達賴喇嘛,或是罪人喬丹貝爾福、亨利希爾,都從未從這個迷茫中得到平靜。或許只有《雨果的冒險》,才能夠得到電影才能有的快樂結局──而我們深知那是真實世界的喬治梅里葉,從未有過的救贖。

《計程車司機》劇照/IMDb

《計程車司機》劇照/IMDb

在史柯西斯學生時代開始製作的第一部電影《誰在敲我的門》裡,男女主角在渡口就著電影雜誌聊起《搜索者》。到了他鋒芒畢露的《計程車司機》,主角更是成為了經典的「拯救弱女」(即使弱女不需要被拯救)的「牛仔」。而《四海好傢伙》的結尾,喬派西對著鏡頭的開槍,致敬的是電影草創初期,1903 年的西部片《火車大劫案》。

一直到近年的《沉默》,史柯西斯讓羅德里哥在日本尋覓荒廢村落時,刻意運用了《搜索者》結尾的構圖。這個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異文化屠殺,從中又如何能找到信仰的解答?

但史柯西斯從未拍過西部片。(僅他第二部打工性質濃厚的《冷血霹靂火》出現過若干有西部片風格的場景。)對於類型有著極高度自覺的他,在找到唯有自己能做到的突破前,不會輕易出手。一直以來,他將這個罪與罰的求索、張揚的暴力與人性的空虛,體現在黑幫片中。

「福特拍西部片,我們拍黑幫片。」這是史柯西斯在製作《四海好傢伙》時,給自己和團隊的期許。在紐約暴力遍地的小義大利區窮街陋巷長大的史柯西斯,街頭就是他的西部。他不僅描寫自己的紐約生活,更一次次拓展罪惡史詩的視野,環繞著道德叩問的迷茫,製作了紐約五岔路百年前種族仇殺的《紐約黑幫》,以及當代金融犯罪的《華爾街之狼》。

從 1967 年至今,近五十年的創作生涯,史柯西斯的每部電影內都流淌著西部片的血液,卻從未與西部片正面對決。直到他 81 歲推出的新作《花月殺手》。經歷了畢生的藝術錘鍊,史柯西斯終於在這個漫長的類型歷史上,找到了唯有他才能訴說的,當代的西部片。

而當代,正是西部片的末世。直至今日,西部片已經成了一個尷尬的類型。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在漫長的時間裡,好萊塢電影人創造了無數的牛仔英雄,高舉「昭昭天命」的旗幟,守護良善的基督宗教白人家庭,對抗萬惡的野蠻人。

但當任何人稍微從種族優越論的狂妄中冷卻下來,馬上就會清晰地意識到,西部片謳歌的是美國歷史上最不堪、殘虐的黑暗面。這裡談的不只是政治正確,更是道德、文化和人性上的基本尊嚴。

於是,隨著時間推演,西部片公式化的「對抗異族保護弱女」開始轉變──《日正當中》、《虎豹小霸王》,英雄越來越窮途末路,西部片也不再是英雄史詩,越發迷茫虛無。

爾後到了《與狼共舞》,更是完全站在「主動加入印地安文化的白人」視角,去描繪「高貴的野蠻人」。而美國擴張運動,成為了迫害蘇族的暴行。

作為西部片的代表,克林伊斯威特的反思更徹底。《殺無赦》揚棄了一切西部片曾經對暴力的浪漫描繪,《經典老爺車》更讓克林伊斯威特自己飾演的華特,在鐵欄杆前對著苗族少年懺悔自己韓戰時期的罪:

「殺人的感覺糟透了。比那更糟的,只有殺了像你一樣只想逃走的可憐孩子,還獲頒獎章。」電影最後,牛仔中的牛仔,克林伊斯威特,對著黑暗的夜,拔出悔恨的槍。完成贖罪。

或者,像《決殺令》一樣,昆汀塔倫提諾在最種族歧視的類型中,讓黑人展開一場血腥的復仇大屠殺。

或消解、或懺悔、或顛覆。二十世紀後半至今,西部片從主流娛樂的視野中淡出,也揚棄了浪漫英雄史詩的色彩。而史柯西斯在這些基礎上,將反思,推進到前所未有的新境地。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二、惡的演化:歐內斯特柏克哈特

如梵谷一樣,史柯西斯有記憶以來,就渴望成為一個神父。宗教狂熱加上暴力橫行的成長環境、軟弱自卑的低落自尊,以及藝術的狂熱與才能,讓他終其一生都飽受煎熬。他的內心像個從未平靜的熔爐一般,不斷錘鍊著人性之惡的深邃。

這個自我拷問,體現在他每一部電影中孤獨、自毀的迷茫主角上。這也造就他獨一無二的,描繪罪惡面孔的藝術才能。

他早期的主角如《殘酷大街》、《計程車司機》,孤絕而疏離,中期的主角如《蠻牛》、《喜劇之王》,自毀而偏執。近期的主角則張狂、執迷不悟如《四海好傢伙》、《華爾街之狼》。

原以為這個漫長的罪惡的探索,已到了極限,但是晚近的幾部作品卻在更緩慢自信的步調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性刻劃。

《愛爾蘭人》劇照/IMDb

《愛爾蘭人》劇照/IMDb

《愛爾蘭人》是足以與任何史柯西斯經典並論的新高峰。悠長的電影敘事下,訴說的是一個渾渾噩噩、被動的小人物法蘭克希蘭。這個無足論道的前軍人、一個聽令行事的卡車司機,捲入了大人物吉米霍法和布利法諾黑手黨家族的利益衝突,在大歷史的洪流裡,毫無自覺地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歷史懸案吉米霍法之死的兇手。

一直到故事的最後,希蘭都還不真正知道他做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出賣了什麼。「渾渾噩噩」是最為面目難辨的罪惡樣態。在當事人毫無自覺的平庸面孔底下,隱藏的是極度的盲目的暴力。這比起任何戲劇化的野心勃勃都令人怵目驚心,因為它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

從人性暗潮洶湧的罪惡出發,揉合著美國暴力犯罪歷史的進程,構成了史柯西斯從年輕探索、拓展至今的史觀與社會觀。

而在法蘭克希蘭之後,更為細膩幽微的罪惡面孔誕生了,他就是李奧納多飾演,《花月殺手》的主角歐內斯特柏克哈特。

訴說《花月殺手》的方式有很多。故事裡有可憐的受害者──擁有人頭權的純血奧賽奇族人莫莉一家和其他單純無辜的族人們。有英雄──在險惡的罪惡之地糾集有勇有謀的夥伴,一舉破獲連環殺人案立下 FBI 首功的湯姆懷特一群人。也有一群殘虐貪婪、隻手遮天的罪惡集團──奧賽奇山丘之王威廉哈爾一家,以及他們串連的整個地方政府、司法體系、石油集團的共犯結構。

顯然,史柯西斯大可把故事說得高潮迭起、蕩氣迴腸──從被害者莫莉一家的懸念與悲慘,湯姆懷特率領一眾英雄好漢破獲真相,揭發威廉哈爾樂施好善面具底下的滔天罪惡,最終真相大白,沉冤昭雪。這是大多數精熟敘事的電影人都會選擇的策略。而史柯西斯,選擇了另一條不討喜的艱難道路。

他揚棄了所有謎團張力、正邪對抗,集中描寫一個人在妻子和舅舅之間的艱難抉擇──深愛妻子莫莉的歐內斯特,要不要幫舅舅威廉哈爾殺光包括自己和自己孩子在內的莫莉一家,好讓石油人頭權可以全部聚攏到威廉哈爾的名下,讓他富可敵國的事業版圖錦上添花?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長達兩百多分鐘的觀影經驗相當煎熬。歐內斯特與其說邪惡,更是愚蠢到讓人難以置信。當甫從軍隊廚師退休,不學無術的他,與美麗又坐擁金山的莫莉相戀成婚後,他的人生只需要享福。他根本不需要摻和到任何的陰謀中,就已經中了樂透。莫莉深知歐內斯特貪圖她的財富,但誰不是呢?起碼他聽話,又有個好皮相。

但是已經擁有一切的歐內斯特依然從未反抗,亦步亦趨聽著威廉哈爾的每個指示,幫著除去一個個莫莉的家人、莫莉找來幫忙的偵探,並親手對莫莉下毒,還為自己挖好墳墓:當莫莉被下毒身體惡化時,他簽下了自己死後將人頭權讓渡給舅舅的契約,而早已看得通透的莫莉在彌留之際,對歐內斯特說:「你是下一個。」

深陷在罪惡和悔恨、恐懼和迷茫中的歐內斯特,依然不反抗。他只是一起服下毒藥,徒勞地想和妻子一起承受痛苦。整個連環謀殺的過程,極其粗糙拙劣,而歐內斯特的計策和合作對象,更是莽撞愚蠢,漏洞百出。但依然一次次輕而易舉地成功。

明明是如此赤裸的陽謀,愚蠢且沒有必要的惡行,但是歐內斯特依然一步步走向最悲慘的結局。整個三個半小時看下來細膩的鋪陳,讓一切合理無比。在這個小人物背後,史柯西斯折射的是整個時代從信仰到體制,乃至人性陰暗面的邪惡結構。

對奧賽奇人的連環謀殺,首先來自於系統性的共謀。全鎮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在謀害欺詐奧塞奇人。從上層的剝削法律監護權和整個體制的共犯,到街頭的每個欺詐、每個婚姻、每個交易,都是所有人一起合作、默許的共謀:這群愚蠢幸運的野蠻人得到了不該得到的鉅富,從他們手上奪走是正當不過的義舉。對印地安人的歧視、被金錢麻醉的奧賽奇人的純真和麻木,以及嫉妒、仇富和貪婪,瀰漫在故事中每個白人身上。

「你有看見圖片中的狼嗎?」這是片中童書的句子。全都是。他們全都是狼。

支持這個共犯體制的,是整個美國社會。其精華,集中在夸夸其談的威廉哈爾身上。他從容優渥的笑臉後,是赤裸裸的「昭昭天命」、「白人的負擔」,充滿愛和同情地想要幫助「美麗高貴但生病的奧賽奇人」,加速「正確的歷史進程」,更狂言「是我把他們帶進偉大的二十世紀」,讓不該屬於他們的財富被引導到正確的地方──我們的手中。太過無恥,無恥到坦然自信、順理成章──至死,做為一個忠實教徒的威廉哈爾,應該都打從心裡相信自己做的是所有人都會做的,只是他運氣不好有個沒用的外甥背叛他。因此,歐內斯特壓根就不覺得竊盜劫掠奧賽奇人的財富是錯的,即使不下手謀殺莫莉家人,他早已把搶劫視為周末的娛樂了。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最後,則是歐內斯特內心幽微的狡猾。在威廉哈爾諄諄善誘和自己的自欺欺人下,他都會做出當下能做出的、對所有人好的選擇──實則是僅憑著本能的他最容易的選擇。他是一家之主,必須幫失控的妻子「慢下來」,他要照顧家人,不能讓莫莉強出頭,也不能讓外人破壞他們的夫妻親子情感。他的世界觀偏狹、目光短淺,思慮不周。貪婪而衝動,幼稚又耳根子軟。但這些被動軟弱,讓他不斷合理化和美化自己的懦弱和愚昧,迴避任何現實。

滅族奧賽奇人是早已搭建好的連鎖骨牌。而歐內斯特僅僅是特別鬆的一塊。他被動而軟弱。乍看之下只是傀儡,但其內心,有著很深層次的惡。這個邪惡超越了法蘭克希蘭的麻木,名為軟弱。軟弱的深層是本能性的狡猾,讓最無恥貪婪殘虐的加害者,可以披上受害者的面孔,顯得無害而純真。

就是這個純真,讓莫莉相信他沒有勇氣也沒有必要參與這麼恐怖的連環殺人計畫。也讓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真愛莫莉和家人的。因為他單純好操控,所以歐內斯特面對 FBI 探員湯姆懷特的罪證確鑿、百口莫辯時,試圖指控威廉哈爾自保。但在與律師和共犯集團碰面後,又馬上反悔。直到自己的孩子死去,才真正與威廉哈爾決裂。反反覆覆,立場顛倒,但他始終認為自己都是被逼的、正確的、誠實的,他沒有欺瞞,只是做出必要的選擇。

他的自欺欺人強韌到,最後在法庭上,都還深信並且自豪自己與莫莉的愛情為真,是值得謳歌的浪漫情誼,為此可以證明他不是共犯,而是在舅舅壓迫下無奈的可憐蟲。他深信自己還有機會重生,因此在指控威廉哈爾後,他整個人大夢初醒,如釋重負。自認已經滌清罪惡,有勇氣面對現實的他,以前所未有的真誠對莫莉告解:我已贖罪,準備回歸家庭。

而莫莉只問了一句:「你給我注射的是什麼?」

「胰島素。」歐內斯特再次說謊。莫莉離去。

驚心動魄的,不只是莫莉的堅決與勇氣。更恐怖的是歐內斯特的「自白」,他居然相信這種程度的內心煎熬,就足以償還他的罪。那自以為澄澈勇敢的清醒面孔,比奧賽奇土地下的石油還要汙濁。整部電影,就在這個細緻描繪的軟弱中,我們看到罪惡的毒從歐內斯特與所有共犯的內心滲出,滲入奧賽奇的土地,滲入莫莉的身體,終至無可救藥大禍臨頭。

無論歐內斯特如何泣訴懺悔,威廉哈爾如何展現他的慈愛與雄辯,他們都不會贖罪,也沒有資格贖罪。但,從頭到尾,他的面對與否,就無關宏旨。

因為史柯西斯要控訴的,遠不只是歐內斯特柏克哈特。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三、電影的罪,電影道歉

歐內斯特是小人物。其實在整個奧賽奇族謀殺案故事中,真正的大人物,也不是威廉哈爾,或是與律師一起出現的,以石油公司和地方行政首長為首的共犯結構。而是整起謀殺案真正的得利者:聯邦調查局長胡佛。

故事一開始就說了,奧賽奇族人身邊,一直環繞著非自然死亡,不只莫莉的家人。「衰弱病」到底是什麼?早在歐內斯特與莫莉相識前,她身邊的家人朋友就紛紛罹患了這些怪病。

威廉哈爾和歐內斯特的特殊之處僅僅是被抓到而已。鬧到白宮陳情,為了偵辦更高層級的罪犯成立的聯邦調查局,在破獲歐內斯特和威廉哈爾謀殺後,卻迅速結案,亟於掩埋真相,讓真正更多更大的冤屈永遠被遺忘。而挖出來的冰山一角,則成為胡佛日後平步青雲的資本,「英雄戰勝邪惡」的娛樂故事。真正的罪惡從未被正義照耀,而是被娛樂產業收編後,替更高明的罪惡妝點。

正因如此,《花月殺手》有一個突兀的尾聲,一段惡俗露骨的廣播劇。廣播劇中的一切效果赤裸得充滿虛假,內容是交代案件「始末」。我第一時間不解,但是直到最後一個廣播劇的演員站上台,我猛然落淚。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那是馬丁史柯西斯。他眼光泛著淚,平靜地唸道:

「莫莉柯伯太太,享年五十,週三晚上十一點於自宅過世。純血奧賽奇人,葬於灰馬墓地,與父母、姊妹、女兒相伴。親身涉入的謀殺案,無人提及。」

他說完,銜接到最後一個鏡頭,回到奧賽奇族人,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後,現代的一場慶典。在歌舞底下,埋藏的是多少多少的血淚,多少的悲傷、殘酷與恨。一如所有最不堪的罪惡。國家和歷史,媒體和文化,終究將血腥和罪惡隱藏在黑暗中,希望所有人遺忘。史柯西斯將自身作為見證,沉痛地做出最難迴避、最堅定的控訴。

考慮到史柯西斯高齡,他將很可能是自己漫長電影生涯,最後的表演、最後的台詞,做為《花月殺手》最後總結的台詞。

作為美國電影歷史的代言人、西部片傳統的繼承人、電影藝術的聖徒。他以這樣的身分和姿態,親自進入西部電影史中,貢獻最後也最完整的一段表演,用畢生在電影世界積累的力量,控訴將他帶入電影界的西部片。

原來,從一開始疑惑:為什麼史柯西斯要拍西部片的理由,至此全盤揭露:

馬丁史柯西斯,要以西部片,親口向奧賽奇人乃至印地安人道歉。

是道歉,不是懇求和解或贖罪。因為沒有資格。任何自稱的平反或救贖,在那無邊無際的罪惡面前,都微不足道。只顯得卑鄙狡猾。

唯一能做的,只有赤裸地,把一切罪惡和懦弱,謊言和屠殺,以及卑屈醜陋的自欺欺人,全部攤在陽光下。並且指控:我們遺忘了奧賽奇人,掩埋他們的血淚與悔恨,絕望與憤怒,宛如在原野中備受屠戮凋零的野花。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這部電影,和我們常見的史柯西斯電影相比,拍得並不流暢刺激。沒有人性宏偉的壯闊的圖卷,或喧囂狂歡的雲霄飛車,只有讓人難受難堪的卑鄙懦弱,以及反覆上演的拙劣的罪行、破綻百出的自欺欺人。讓人想到史柯西斯另一部巔峰之作《喜劇之王》。

拍得很誠實。

石油、司法體制勾結的龐大邪惡,胡佛隻手遮天的狂妄,以及歐內斯特和威廉哈爾的不認罪,就是史柯西斯的道歉。

前陣子與小說家瀟湘神錄製 podcast 時,談到如何避免文化挪用,瀟湘神強調了「敬意」。不是那個族群的創作者,在去描繪另一個文化時,要懷抱著敬意。作為一個義大利裔美國人,史柯西斯抱持著深沉的敬意與歉意,完成這部厚重的電影。銘記罪惡。

這是身為電影人的原罪。乍看之下半世紀過去,反思了,悔恨了,大歷史無可避免的那一頁翻過去了。

但是,不要迴避這個問題:「你給我注射的,到底是什麼?」

是不是我們還在當代的文化裡,依然執迷不悟地種下最為殘暴卑鄙、狡猾懦弱的,種族主義的毒?這個質問和指控,永遠不會消失。永遠在電影史中迴盪。這是電影人能做的一切。電影的罪,電影道歉。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花月殺手》劇照/派拉蒙影業

而電影以外的,國家的、人性的、歷史的、種族的,就不是電影人能夠擅自去代言的,但不要忘記,還有罪,被無聲地埋葬,還有人,沒有贖罪。

面對歷史,永遠背負著罪的意識活著,不要迴避、不要遺忘,更不要狡猾懦弱地宣稱已經反省贖罪。不只是美國白人。背負前人罪孽的我們,也是一樣。

這是畢生在個人與美國歷史的罪惡中煎熬,從未停止自我叩問的馬丁史柯西斯,向奧賽奇族人乃至印地安人,奉獻的崇高敬意與真誠歉意,也是他在自我和歷史探索上全新的蛻變。

八十一歲的他,依然在電影藝術的最前方,自願地背負起電影的十字架,艱難但堅決地,大步前行。



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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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創劇本極度匱乏的現今好萊塢,翻拍、重製在在彰顯創意已然不足,本片的出現堪稱石破天驚,幾乎是我近年來看過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創故事,甚至可以想像當演員初次看到劇本時,該有多麼驚艷──主演楊紫瓊在訪談中就曾說,她光讀本時便知道「這是我期待好久的劇本……終於有人相信我能搞笑,能真誠,能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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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是海與樹的孩子》沒有完整的故事劇情,也沒有強烈說教性與批判,有的是如同遠古神話的原初精神,一種強烈的「補償精神」,也就是卡西勒《人論》中將生命視為一個「綜合的」「不分解」的觀點。生命被人類感知為一個連結不斷的全體,於是形體的缺席與消亡,都將被補償為另一種存在天地間,流動和波盪不止的精神與綿綿情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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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花漾女子》中,所謂關於女人的承諾是:即使這是一顆破碎的心、一份會帶來疼痛的愛,但親愛的朋友,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帶著它。正是世上有著愛女人的女人,所以悲劇不再只是單一的場景,而成為貼身的收藏,有了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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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被性侵的事件,使得妮娜與凱西一同成為了不被承認存在之人──更精確地說,並非「成為不被承認存在之存有」,而是打從她們生為女人那一刻起,不存在即是她們的困境:因為她們必須透過擁有陽具的替代物,才能於某種程度上「與男人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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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知是進場看這片最好的狀態,任何劇情簡介預告片什麼的,不要去碰。那些東西都是潘朵拉的盒子,是伊甸園裡的禁果,是喜歡的人傳來的訊息通知,我知道你會很想要點開來看,但是點開就會造成對你自己的傷害。在看片之前閱讀或參與任何的心得討論都會對這片的觀影心情造成不同程度的毀滅性破壞,所以沒看過的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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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選角的精準、漫威給予導演庫格勒的自由度,都確保《黑豹》面對「漫威第一部黑人超級英雄電影」這個里程碑,可以充分展現它值得驕傲的優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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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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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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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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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逾七旬的資深編劇荒井晴彥,近四年間連續執導兩部由當紅明星主演的大尺度作品──《火口的二人》和《花腐》,此舉顯然是為復甦其早年以「粉紅電影」起家的光景,更在改編既有文本之餘(註1),灌注社會時事與思辨,試圖勾勒出他眼中某種糜爛無望、蘊含毀滅慾望的「後三一一」式年輕世代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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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0年代什麼都是變動的,企業易主、倒閉,經濟萎靡,私營媒體亦不斷更迭,僅有國營媒體永遠矗立,而羅斯大地上不論政權如何更迭,自帝俄建立以來便再無被外族統治的歷史,國家是穩定、自信的象徵,而國家擁有的一切亦是,因此對俄國社會來說,即使國營電視台觀點單一、不完全真實,但依然值得信賴,或說依然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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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英文片名為「In the Mood for love」,在愛裡所懷抱的種種心緒、展現的情態,就是一場花樣年華。曾在愛裡的不甘寂寞、不願服輸,卻又在最值得綻放的年華裡,狠下心過上了一段無人過問的日子,若還有什麼放不下,說起來便化作傳說,封存在樹洞裡,年華逝去,心事落地,任其風塵——大時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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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說《花樣年華》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懸疑片,一對男女試圖明白枕邊人為何出軌,試圖理解這種絕望為什麼會發生?他們依舊死抓著這永遠無解的問題,不願面對事實,而是絕望地推開這問題的答案,試圖利用角色扮演揣摩一切,卻在嘗試道破這份不道德的情感時,自己深陷其中,不停重演一份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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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創劇本極度匱乏的現今好萊塢,翻拍、重製在在彰顯創意已然不足,本片的出現堪稱石破天驚,幾乎是我近年來看過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創故事,甚至可以想像當演員初次看到劇本時,該有多麼驚艷──主演楊紫瓊在訪談中就曾說,她光讀本時便知道「這是我期待好久的劇本……終於有人相信我能搞笑,能真誠,能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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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是海與樹的孩子》沒有完整的故事劇情,也沒有強烈說教性與批判,有的是如同遠古神話的原初精神,一種強烈的「補償精神」,也就是卡西勒《人論》中將生命視為一個「綜合的」「不分解」的觀點。生命被人類感知為一個連結不斷的全體,於是形體的缺席與消亡,都將被補償為另一種存在天地間,流動和波盪不止的精神與綿綿情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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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花漾女子》中,所謂關於女人的承諾是:即使這是一顆破碎的心、一份會帶來疼痛的愛,但親愛的朋友,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帶著它。正是世上有著愛女人的女人,所以悲劇不再只是單一的場景,而成為貼身的收藏,有了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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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被性侵的事件,使得妮娜與凱西一同成為了不被承認存在之人──更精確地說,並非「成為不被承認存在之存有」,而是打從她們生為女人那一刻起,不存在即是她們的困境:因為她們必須透過擁有陽具的替代物,才能於某種程度上「與男人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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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知是進場看這片最好的狀態,任何劇情簡介預告片什麼的,不要去碰。那些東西都是潘朵拉的盒子,是伊甸園裡的禁果,是喜歡的人傳來的訊息通知,我知道你會很想要點開來看,但是點開就會造成對你自己的傷害。在看片之前閱讀或參與任何的心得討論都會對這片的觀影心情造成不同程度的毀滅性破壞,所以沒看過的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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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選角的精準、漫威給予導演庫格勒的自由度,都確保《黑豹》面對「漫威第一部黑人超級英雄電影」這個里程碑,可以充分展現它值得驕傲的優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