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論王家衛電影的魅力,我向來喜歡以「耽美」稱之。記得《王室緋聞守則》裡亨利王子曾經說過,《花樣年華》是「影史最讓人暈船的電影」。那麼,我們又該如何描述延續其後的《2046》呢?說這部片充滿政治隱喻自然合理。畢竟,「2046」直接指向了香港自1997年回歸以後,中國對香港「50年不變」的承諾。
《2046》於2004年上映,時值世紀交替之初,距離97回歸不過六、七年。約莫97年前後十年間,對於香港的未來,電影導演們各自表述。陳果交出「九七三部曲」:《香港製造》(1997)、《去年煙花特別多》(1998)、《細路祥》(1999);陳可辛則在回歸前夕以《甜蜜蜜》(1996),呈現港人身分游移的景況。至於王家衛,1997年的《春光乍洩》,簡直是一次港人最遙遠的出逃。王家衛對97回歸之命題,顯然情有獨鍾。在《春光乍洩》後,又有《花樣年華》(2000)和《2046》,持續處理關於港人的認同、出走與回歸。
除了政治隱喻,談起《2046》,難以迴避的還有暗含在影像內裡的,王家衛對香港未來局勢的思考和想像,以及他對愛情的理解。就技術層面而言,更是成功地挪用文學經典,形塑強烈的個人影像風格與敘事美學。在那個充滿異國情調(exotic)和濃厚賽博龐克(cyberpunk)風格的世界裡,甚至還出現了機器人,宣告著「賽柏格」(cyborg) 時代的正式來臨。《2046》正是如此豐富的文本,並且包含各種曖昧含混的複雜情節。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此句語出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小說《酒徒》,也是《2046》的靈感來源。《酒徒》被譽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其「意識流」的寫作技巧,優越的意象運用,以及詩化的語言,被《2046》盡數接受。
不妨就先從「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開始說起,這是《2046》故事的開端,「記憶」暗示了男主角周慕雲的遭遇和他正在書寫的小說,「潮濕」則展示了記憶的黏膩和香港的氣候。記憶之所以潮濕而黏膩,不僅因為香港是雨城,更因為與之來往的女人們,有身體交纏的汗水、唾沫,還有她們的眼淚,記憶才顯得更加潮濕黏膩,揮之不去。
以酒徒(老劉)為人物參照原型的周慕雲,就是個販賣廉價文字,寫武俠、寫言情甚至寫色情的小說家。他在2047號房裡觀察東方酒店和2046號房裡的女人,白玲、王靖雯、王潔雯,還有梁鳳英,以及在新加坡時認識的黑蜘蛛蘇麗珍。女性都是參照,她們有的神秘、有的熱情、有的糾纏、有的瀟灑,各擁風情;但最終,周慕雲誰也不要。2046號房的就留在2046號房。
「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個目地,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2046當然不只是房間號碼,它更是港人的終極密碼。說要前往2046,欲找回失去的記憶,王家衛一貫的「懷舊」,便悄然現身。住在2047的周慕雲看著2046的女人們,這般凝視,暗示了一種50年後回望香港的姿態。「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是嗎?香港真的「50年不變」嗎?答案昭然若揭。
想起《花樣年華》裡,在柬埔寨遺跡的牆洞竟轉世到《2046》裡的香港,變成了東方酒店裡的樹洞,王靖雯食指與拇指圈成的洞;洞裡封存的盡是世間男女的秘密心事,他們也許嚮往不朽的愛情神話,也許眷戀過去的美好香港;又也許他們只是對著洞靜默。因為失去的記憶不在,曾經摯愛的蘇麗珍不在,香港亦不在。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開你的過去,記得回來找我。現在想起來,這幾句話好像是講給我自己聽的。」
周慕雲不停地試圖在黑蜘蛛蘇麗珍身上,找回以前的那個蘇麗珍,話又說回從頭,王家衛鏡頭下的人物,看似出走,其實都在想著如何回去;看似迎向未來,其實都仍耽溺於美好的過往。所以,我向來喜歡以「耽美」去形容王家衛的電影,《2046》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