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一生總是坎坷的,尤里.齊瓦哥(Yuri Andreievich Zhivago)也是如此。從小失去雙親,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儘管被和藹可親的家族友人收養,得以過上優渥的生活,成長為被藝術和人文滋養的豐沛靈魂。只可惜時代浪潮無情的推演,沒有打算放過任何一位無辜的子民,再怎麼與世無爭的凡人,仍舊無法逃脫被大環境扼殺的宿命。
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是部由血淚構成的歷史卷軸。從一次大戰,到俄國革命;從內戰爆發,到共產勢力崛起;從帝俄殞落,到蘇聯成立…齊瓦哥與他身邊的親友,歷經種種磨難與考驗。愛情的溫存、親情的暖意,在戰亂及動盪的政治面前,終是奢侈。不過,肉體雖會衰亡,高貴的精神將永遠存續…
1957年,蘇聯作家鮑里斯.巴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出版了長篇小說《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這部被認為帶有濃厚自傳色彩、深刻描寫二十世紀俄國局勢的著作,於1958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然而,因內容多處批判蘇聯體制,長期被列為禁書。
1965年,英國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將這部備受好評的小說搬上銀幕。大衛.連曾執導多部史詩巨作,也多次改編文學作品。架構龐大的《齊瓦哥醫生》固然是個挑戰,所幸在導演深厚的功力下,成功將故事化繁為簡,既保留原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宏大的時代輓歌,更將三角戀的糾葛,拍得纏綿悱惻、淒楚動人。當然,優秀的幕後陣容、主演們的出色演技功不可沒。尤其是莫里斯.賈爾(Maurice Jarre)譜寫的配樂,至今仍廣受喜愛。
電影上映後瘋狂賣座,並提名、獲得奧斯卡多項大獎。縱然當年影評非常苛刻,批評片中的愛情篇幅過多,將俄國革命浪漫化。可如今,改編電影已和小說同樣成為人人稱道的經典。無論有無看過原作,大衛.連的電影版絕對不容錯過。
本身雖對原著印象模糊,但1965年的電影版是我重看多次的愛片。因此,這次就針對本作的細節,分享瑣碎的心得。也推薦熱愛電影的朋友們,有機會一定要看看這部影史佳作。
※注意事項:
文章內部分劇照設有輪播功能,記得留意圖片下方的小點點,滑動看更多劇照喔!
故事以喪禮開端,也以喪禮告終。電影開場,即是主角母親的喪禮,尤里(齊瓦哥)自此失去至親,成為孤苦無依的孩子。對世事懵懂的尤里,生平首次體悟到生離死別。在往後漫長的人生中,他將一次又一次面臨這樣的苦楚。
到了電影尾聲,又是一次喪禮,這次喪禮的主角成了尤里。失去許多親人,被迫與愛人分別,嘗盡俗世冷暖的尤里,終於換他向這個世界告別。即使詩作被共產黨禁止出版,尤里依然聲名遠播,他將靈魂超脫軀殼,注入於詩作中。雖然無法長命百歲,尤里仍將珍貴的資產遺留在人間。
有意思的是,命定的諸多巧合,也展現在尤里周遭。尤里父親生前的生意夥伴 — 科馬洛斯基(Victor Ippolitovich Komarovsky),曾告訴尤里,他的父親對母親十分忠誠。尤里聽了不置可否,若父親真的深愛母親,怎還會與其他女子生下孩子呢?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日後同父親一樣,與兩位女性有著複雜的牽扯。尤里深愛妻子東妮雅(Antonina Alexandrovna Gromeko,小名Tonya),命運卻總將他與另一名女子拉娜(Larisa Fyodorovna Antipova,小名Lara)牽引在一起…
而尤里與拉娜所生的女兒,與家人走散時,居然與尤里失去母親時年紀相仿。命運啊!就是如此諷刺又捉弄人。
紅色是刺激感官的顏色,是豔麗奪目的色彩。在《齊瓦哥醫生》中,經常可見「紅色」運用其中,產生鮮明的視覺效果。
時代背景聚焦在一戰前夕至俄國內戰,此時革命風起雲湧,因此片中常見旗幟或裝飾道具,以紅色為主要配色,用來體現人民起義,及共產勢力的代表。
紅色也是「迷戀」、「熱情」、「墮落」,在拉娜初次參加社交聚會的高級餐廳,飽和的紅色主視覺,充分展現上流社會的奢糜,以及科馬洛斯基與拉娜之間,暗湧的情慾和誘惑。後續兩人暗中交往,在一次幽會時,拉娜為了迎合科馬洛斯基喜好,勉強穿上俗艷的紅色禮服,反映她對後者的癡迷,也暗指她已脫離少女的純潔,蛻變為具有慾望意識的成熟女子。
紅色同是「毀滅」、「血腥」的符號。在拉娜初入社交界時,街上民眾正進行和平示威的遊行,表達對政府的不滿。隨後軍隊進行掃蕩,造成人民死傷慘重。從陽台目睹鎮壓的尤里,忍不住衝到戶外,看見雪地上的血跡,不禁泛淚之時,同時間畫面轉到與科馬洛斯基返家後,衣衫不整的拉娜。儘管敘事隱晦,從鮮紅色的血跡,可見軍隊屠殺的殘忍,同時暗示拉娜的失貞。
「麥高芬」(MacGuffin)是電影術語,指推動劇情發展,或驅使角色行動的關鍵。「麥高芬」不一定會貫串全片,但絕對能引發強大的懸念,吸引觀眾注意力,並願意隨著情節發展,繼續深入挖掘。
《齊瓦哥醫生》抓住這項改編要素。本片最重要的「麥高芬」,便是開場出現的神祕女孩東妮雅(Tanya Komarova)。經由主角同父異母的兄長耶格拉夫(Yevgraf Andreyevich Zhivago)之口,觀眾得知這可能是男女主角失散的女兒。開頭即為觀眾製造懸念,女孩的父母 — 也就是男女主角尤里和拉娜,究竟是如何認識相愛的?後來為何分離?女孩怎會與父母走散?觀眾將隨著故事發展,一一揭開謎底。
片中還有幾個沒有貫串全片,卻也同樣重要的「麥高芬」。其中一個是用寶藍色瓶子盛裝,十分引人注目的碘酒。拉娜的青梅竹馬帕夏(Pavel Pavlovich Antipov,小名Pasha),因參與示威行動,被騎兵的軍刀所傷,由於沒有足夠金錢接受治療,只能偷偷來到拉娜住處,以碘酒消毒救急,從此在臉上留下一道傷疤。過後,拉娜母親得知女兒及情人的不倫關係,傷心欲絕之下,服下碘酒自盡,所幸被尤里和同行的教授所救。
另一個「麥高芬」,是帕夏的手槍。參與示威遊行的帕夏,最後沒有機會使用手槍,只得請拉娜暫時保管。不過,槍勢必得響,手槍仍在之後發揮了作用。不甘被強姦的拉娜,憤而拿起帕夏託她保管的手槍,在舞會中射向科馬洛斯基,以示報復。
本片人物眾多,在電影前半段,主要角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彼此卻幾乎不相識。齊瓦哥一家過著富裕的日子,莫斯科(Moscow)的另一個角落,拉娜、帕夏卻是艱辛維生。而與尤里理念相異的兄長耶格拉夫、利益至上的律師科馬洛斯基,則各有自己的盤算。
直到關鍵的聖誕舞會,將原本偶有交集的角色全部凝聚。在舞會上,青梅竹馬的尤里、東妮雅即將宣告訂婚;身為尤里父親舊識的科馬洛斯基,同樣參加這場宴會;向科馬洛斯基尋仇的拉娜,偷偷潛入宅邸;憂心拉娜安危的帕夏,暗中跟著前來…
一聲槍響,驚動屋中所有賓客。而命運的紡織女神,此時也將主要人物的緣分編織在一起。尤里和東妮雅的婚事宣布,被拉娜的槍聲打斷,宛如不祥的預兆。這對預計成婚的佳偶,日後的婚姻,將被這名突如其來的女子介入。
手槍,在影視中是「陽剛」的符號,是男性象徵,更是「權力」的代表。本來屬於帕夏的手槍,沒有派上用場;科馬洛斯基強暴了拉娜,以證明他的男性權威,霸道地展示對拉娜的所有權。然而不願被欺壓的拉娜,拿起手槍反擊,這名外表柔弱的女孩,內在有著極為強韌的意志。持槍射擊的女子,最終在精神上,勝過了地位、年齡遠大於她的兩位男性。
縱然《齊瓦哥醫生》是遼闊的歷史繪卷,男主角與兩位女性 — 拉娜和東妮雅,三人之間的情愛癡纏,同是重要主軸。
《齊瓦哥醫生》原著的愛情故事,常被認為摻雜作者巴斯特納克自身的經歷。幸好,導演大衛.連擅長描繪禁忌之戀,以及刻劃人性愛欲的幽微複雜。讓爭議性十足的婚外戀,沒有淪於僵固的道德批判,而是著重時局下的身不由己。若是太平盛世,階級天差地別的尤里與拉娜,或許僅是路上的擦肩而過。可是,在命運巧妙的推動下,本是平行線的兩人,人生路途因而交會。由於一次大戰,尤里與拉娜才能熟識對方,進而展開刻苦銘心的愛戀;由於內戰,男女主角再次重逢,因緣注定斷不開…
同在編導的細膩改編下,兩位女角的塑造,得以脫離傳統父權視角,避免落入「聖女 vs. 蕩婦」二元對立的窠臼。東妮雅是賢淑溫婉的妻子,是尤里(和多數觀眾)心中聖潔美好的存在,每次出場都如和煦的春風,吹拂眾人的心靈。
至於讓男主角魂牽夢縈的拉娜呢?相對於「白玫瑰」東妮雅,拉娜不是蠱惑人心的「紅玫瑰」,卻也非道德毫無瑕疵的貞潔烈婦。她曾失足犯錯,也曾迷惘無助。可在大環境無情的考驗下,經歷幾段痛心無果的戀情,拉娜展現了性格中的堅毅。猶如東方美人茶,茶葉經由蟲子啃食後,產生更甘醇的滋味;因為受過傷,歷盡摧殘仍屹立不搖,讓她與眾不同。
女主角拉娜的全名是「拉瑞莎」(Larissa),是源自古希臘的名字( Λάρισα)。起初有「堡壘」之意,後來有「保護」、「愉快」等衍生之意。名字與人相應,拉娜人如其名,堅強如磐石,更是男主角漂泊的歲月中,點亮、驅動他向前的生命之光。
從初次見面,尤里因治療拉娜母親,來到對方家中。在一片漆黑中,瞥見朦朧的燭光,照亮屋內憂心的女孩。昏黃的光線,與明媚的神祕女子,自此一眼便是永恆,拉娜將是他雙眸永遠聚焦的光源。
一戰期間,彼此縱有情愫,可皆有家室,只得忍痛離別。在瓦里基諾(Varyniko)的祖宅避難時,尤里到臨近地區的圖書館查詢資料,與在此工作的拉娜重逢。心繫佳人的尤里,走進幽暗的圖書館內。當兩人視線相對的那刻,尤里看見映照在拉娜臉龐的微弱光線,悸動地走向佳人時,他明白,拉娜是他終生必須克制、卻不由自主追尋的那道曙光。
除了光影變化,電影更善用「花卉」喻情。在全片著名的一幕,尤里於醫院內,因按捺不住感情,向拉娜傾吐衷腸。一旁花瓶內的向日葵,從綻放到凋零,對應不得不別離、暗自傷神的尤里;在瓦里基諾居住期間,積雪漸漸消融,水仙花在田地中盛開,隱喻男女主角的愛情,將如春暖花開般,迎來新的契機。
片中的代表花卉皆為黃色。明亮、光芒、快樂,都是黃色的代表詞,恰好貼合女主角拉娜的形象,和男女主角「希望之光」式的緣淺情深。
窗戶,是隔絕外界險惡的障蔽,也是伴隨著框架的禁錮。片中數次出現尤里看向窗外的畫面,隨著時光流逝,窗外的景致不停變換。從窗裡到窗外,看遍人世沉浮,見證數不盡的悲歡離合。
年幼時,剛喪母的尤里,不禁看向窗外紛飛的大雪,寒冷蕭索的景象,對應孩子面對生死的徬徨。在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尤里與家人在摩肩接踵的列車上,從狹窄的小窗,看向窗外無垠的景色。車內擁擠不堪的環境,是流亡的無奈與拘束;而窗外,既有遼闊秀麗的風景,亦有槍林彈雨、硝煙瀰漫的駭人場景。
末段情感的最高潮,尤里從窗邊,看向遠處逐漸隱去的愛人身影,只能含淚隱忍送別。多年後,車上的尤里無意間朝窗外一瞥,竟驚見朝思暮想的愛人走在街上,他不停地拍打窗戶,試圖引起對方注意,可惜窗戶就如堅不可摧的藩籬,阻斷一切再續的可能。
齊瓦哥(俄語原文為Живаго)這個姓氏,帶有「生命」、「生存」之意。窗戶的屏障,侷限了詩人自由的魂魄,面對窗外變幻莫測的世事,終其一生無能為力,僅能從窗內,輕聲喟嘆生命的無常。儘管如此,詩人仍以柔韌的姿態,將悲愴化為一首首優美的詩歌,歌頌世間的美好。不朽的精神得以突破無形阻礙,超越意識型態、時空限制,流芳百世。
牽扯到龐雜的俄國歷史,故事難免沉重,但編劇選擇以角色經歷為線條,勾勒時代氛圍,打造出壯麗的史詩。不用過多時空背景的註解,也能讓觀眾身歷其境,徹底感受百年前烽火肆虐下,俄國人民的苦難與掙扎。藉由角色曲折的一生,與他們一同甘苦。
二十世紀初期的俄國,在政治局勢上經歷非常多轉變。最能展現這樣的變化,即是人物的肖像。由細微之處,側寫政權的交替。
從一次大戰的沸騰,人民高舉著沙皇尼古拉二世(Nikolai Alexandrovich Romanov)的肖像。到街上無處不在的列寧(Vladimir Lenin)、托洛斯基(Leon Trotsky)畫像。甚至帕夏在內戰期間,成為紅軍指揮官時,指揮部的牆上,同樣掛著一幅列寧的照片。末段,尋親的拉娜,與協助她的耶格拉夫告別時,途中經過一幅巨大的肖像,畫中所繪的,正是赫赫有名的蘇聯總書記史達林(Joseph Vissarionovich Stalin)。政權的更迭,從君主專制的羅曼諾夫王朝,變成共產勢力興盛的蘇聯。
最懾人且辛酸的一幕,便是拉娜登場的最後一幕。史達林的巨大肖像,帶有強烈的壓迫感。拉娜離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角落,成為在蘇聯統治下,草草犧牲的無數性命之一。稍縱即逝的畫面,即能感受政治迫害的影響力之大,以及平民的性命卑微如螻蟻,可以隨意踐踏。
巴拉萊卡琴(Balalaika)是俄羅斯的傳統弦樂器,在本片亦是重要象徵。年幼失去親人的尤里,唯一擁有的家族遺物,便是母親的巴拉萊卡琴。尤里母親被形容是極具天賦的音樂家,尤里雖沒有遺傳母親的音樂細胞,體內仍流淌著獨屬藝術家的血液。雖然畢生職業是醫生,最終反而以詩人的身分聞名於世。對尤里而言,寫詩不能餬口,卻是維持生命良好的必需品。
巴拉萊卡琴就這麼伴隨尤里一生,成為他的寄託。縱使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無情的戰火、政局的波動,剝奪不了藝術家的靈魂。只要心中有愛,酷寒的時局依舊不能輾壓堅定的信念。
與摯愛訣別時,隱約明白此生無法再相見、自己更時日不多的尤里,選擇將巴拉萊卡琴交予拉娜,讓戀人能睹物思人,無時無刻記住自己的模樣。結尾,耶格拉夫驚訝地發現,神秘女孩東妮雅居然也隨身揹了巴拉萊卡琴。儘管劇情沒有明示,但觀眾和耶格拉夫皆明瞭,血緣是不會騙人的,無師自通的東妮雅,必定傳承了藝術家的天賦。
蘇聯的執政,造成數以萬計的冤魂離世,可是自由理想的藝術之魂,依然會傳遞給下一個世代。如同尾聲耶格拉夫那句 "It's a gift",在上蒼憐憫的祝福下,依稀可見的明亮彩虹,以及不斷傳承的巴拉萊卡琴,艱困極權的時代終會消逝,有朝一日將盼來充滿希望的未來。
◎補充:
☆儘管《齊瓦哥醫生》是改編自知名小說,本次文章將著重分享1965年的改編電影。因此內容提及的情節,皆以電影版為主。
☆本文人物譯名,均採用華納官方的字幕版本。
齊瓦哥(尤里)和拉娜的女兒Tanya,以及齊瓦哥的妻子Tonya,華納版本的譯名皆為「東妮雅」。本文決定尊重官方字幕,不特別另取譯名做為區隔,僅在譯名後面註記英文名。
◇註記:
內文劇照取自IMDb、The Movie Database,以及串流平台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