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日本作家山本文緒曾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渦蟲〉。
故事裡,女主角罹患乳腺癌,切除乳房並進行重建手術,為了防止癌細胞擴散,需長期回診,進行賀爾蒙治療。然而,因為外表上看來已然無恙,致使周圍的人無法看出她仍處於病痛之中。母親見她整日在家無所事事,經常有意無意地提醒她該回到職場去了;男友甚至曾對她口出惡言地說:「不是都治好了嗎?妳已經不是癌症患者了,為什麼還一直把癌症掛在嘴邊當成藉口?」
起初並不是這樣的。當她因病必須切除腫瘤,並進行乳房重建手術時,親友與情人也曾殷切地呵護著她,只是不知道何時一切都變了,直到她發現時,已經一再面臨親友、情人的態度丕變,而身處於術後的無望的長期治療之中,更讓她感到茫然無措與無所適從。她一邊忍受著頭暈、噁心、失眠與胸部刺癢,這些外人無法理解與看見的痛苦,一邊聽著他們反覆地控訴著:「妳的病已經痊癒了,不要再說自己是癌症患者。」她想著,明明我就是癌症患者,我的痛苦從未結束,甚至可能沒有終結的一天,為什麼你們卻看不到呢?為什麼你們能對我的病痛妄下判斷,擅自主張地認為我已經痊癒了呢?
難道是因為你們比我更害怕,於是用「痊癒」來劃清界線?
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長相不夠出眾,能力不夠卓越,沒有任何得以說嘴的豐功偉業,始終庸庸碌碌地活著,然而,因為是人,於是有生老病,並且懷有慾望,渴望愛人與被愛,有著人的缺陷,膽小無能、小奸小惡、偷懶貪心。
她想著,像我這樣的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因此,在故事中,她渴望能夠成為「渦蟲」。渦蟲生活在清淨的溪水裡,長年藏匿在小石頭之下,樣貌不可愛,所以不為人所熟知與在乎,但因為是蟲而不是人,所以不必理會這些;即使受傷了、被切斷了,還能夠從傷口或斷面再生,自我修復,免除病痛與死亡帶來的恐懼;更不用擔心性慾的問題,當長大到某個程度,便會自己進行斷裂生殖。簡簡單單的,如果能成為一隻渦蟲該有多好。
因為沒有人在乎渦蟲。無人在乎就無所謂傷口與疼痛,亦不需要喜怒哀樂,更無所謂存在與否。若能成為渦蟲,便能自我分裂,在這樣的世界裡,無無所謂你或我,也就無所謂我們。
閱讀豆苗的《長途旅客》時,總想起〈渦蟲〉,想起傷口與疼痛,想起喜怒哀樂,想起存在或不,想起你或我,想起我們。
我們是何時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完美的?又是何時發現自己對世上許多事情無能為力?更是何時發現自己其實是個膽小無能、小奸小惡、偷懶貪心的人?我們或許早已失卻一個確切的時點,於是我們經常用兩個字總結這些發現:
「長大」。
彷彿長大就會如此,但真的嗎?長大真的讓我們釐清什麼嗎?例如我們並沒有因為長大而懂得更多,沒有對痛苦無感,沒有更智慧圓融,沒有更善良謙卑溫和懂事,沒有更勇敢無懼或積極努力,甚至連慾望也只是不斷地在各種人事物間移轉,整體而言未曾稍減。長大的我們並沒有靠近理想或夢想更多,沒有變成我們所以為的模樣。為此,我們不禁自我懷疑,我真的長大了嗎?或是長大從不是我們所以為的那樣。
只是我們別無選擇,時間不會為誰停留,我們被迫在時序洪流中長大。長大之後,我們仍是我們,但也不再是我們。
當意識到「長大」竟是如此無助時,除了絕望,我們還擁有什麼?關於長大與絕望,豆苗在書中寫了這一段話:「長大好痛苦,除了哭跟裝沒事以外,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式處理情緒,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挪出大量的時間替自己療傷。只能不斷地消磨自己的靈魂。」
絕望是個暫停鍵,告訴我們必須停止讓自己無能為力的一切,避免繼續消磨靈魂。然而,即使避免了靈魂的消磨,絕望仍然存在。面對絕望,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想起某次去醫院探望進行癌症化療的朋友時,他說了類似的話:「生病之後,終於有時間靜下做些過去沒辦法做的事,看書、發呆、睡覺,不用再為了別人眼中的我,不斷地消磨我自己。」當時的他閱讀大量的旅遊書籍,病床旁堆放多本遊記。一同前往探病的朋友聽完後遂不自覺地問他:「等康復之後,你會想去哪嗎?」
他聞言後苦笑著說:「為什麼你會覺得身體能夠康復呢?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是一生一世了。」
朋友聽到他的回答後說:「如果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好,那為什麼還要讀這些書?」
他說:「因為還是得要活下去,沒有目的地、沒有終點那樣地活下去。」
活下去就像是沒有目的地與終點的旅行。
《長途旅客》書寫描繪著每個人生命中各種「活下去」的瞬間。無法確知目的地,無從設立終點,無力規劃行程,充滿各種意外,除了走在路上,我們別無選擇。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渴望擁有些什麼,如同〈渦蟲〉的女主角,時而幸福,時而悲傷,時而愛人與被愛,時而愛錯與錯愛,更多時候,只是不斷地受傷,永遠無法痊癒般地一直受傷下去,在絕望裡學習停止,停止靈魂的消磨,也在絕望裡學習向前,讓靈魂即使被消磨也存有意義。
於收錄〈渦蟲〉的短篇小說集中的另一篇〈有愛的明天〉裡,山本文緒寫了一段話語:「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茫然不安,希望有人告訴自己哪裡做錯了,這種心理我不是不懂。佇立於迷霧,徘徊而無法邁開步伐,希望有人告訴自己『往哪邊走』,不管是誰都好,這種時刻我也經歷過。比起自由自在地活著,不如有人告訴我怎麼做更輕鬆。」
豆苗在書裡嘗試著完成這樣的「對話」,但他並非為了告訴任何人該怎麼走,該往哪邊走,而是讓佇立迷霧中的我們,即使茫然無措與徘徊躊躇,即使沒有目的地與終點,即使要一直走下去,我們仍能在苦痛中感到寬慰與溫柔,因為我們知道世上有一個人曾試著理解與共感我們,如同豆苗所寫的:「我們互相打擾,但也互相依賴。」
互相打擾,互相依賴,在絕望裡,我們相濡以沫,在不可知的盡頭之前,我們或曾害怕,但也不再害怕了。
(本文為豆苗先生《長途旅客》之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