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早上
法趕著九點去上班,所以這天我送阿禾去上課。冬跟大家一起起床了,躺在和室(pang-pênn-á)自己玩,從餐桌可以看到他練習向上深抓的小手和朝天擺動的小腳。
禾的早餐是節瓜起司蛋餅、自己泡的牛奶和一些堅果,禾對我說:「小等(sió-tán)一下我就吃了阿,閣來欲洗手,閣來去放尿(pàng-jiō),閣有穿襪子、穿鞋子,就會當出門阿!」他很清楚程序,現在也都有能力自己完成了,我滿意的點頭,鼓勵他把剩下的一點點吃完。
洗衣機響起節奏和音準都有點偏差的「鱒魚」,衣服洗好了。我跟禾說:「媽媽先去晾衣服,你早頓吃了家己去洗手。」禾說好,然後愉快的哼起歌,用手抓起蛋餅咬了一口。我微微一笑,有時他在我們的視線外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
工作陽台與廚房、餐廳只隔了一扇窗戶,我一邊晾衣服一邊轉頭看禾和更小的冬。陽台的車聲、風聲較大,我看到禾吞下最後一口早餐後用唇語說「我吃飽了」,模糊的印象中也許還加了一句「阿冬咧哭,我去共看他看覓咧」,接著溜下餐椅。衣服差不多要晾完了,我在心裡估算著,順利的話也許十分鐘後可以出門,轉頭繼續從洗衣籃挑出一件衣服穿上衣架。
這時,一陣響亮的哭聲傳入耳中,我匆匆把手上的衣服掛上曬衣桿,走進去查看。禾面對冬、背對我低頭坐在靠近和室的地板上,我猜想是他吃飽想去跟弟弟玩或是安撫他時不小心弄到冬了,或者冬只是想要有人陪,突然哭起來。我先探頭看了躺在榻榻米上的冬,看起來再正常不過。接著納悶禾為什麼低著頭?禾的啜泣聲漸漸冒出來,我把他的頭髮撥開,發現他的額頭正在流血,一滴一滴湧出滴在禾的衣服上。傷口是兩公分的一條線、中間有一個較深的孔洞。我很快拼湊出剛才短短幾分鐘發生了甚麼事:禾跑去看冬,在距離和室60公分左右的地方跌倒,額頭正好撞在和室架高的地板邊緣。
我對自己說:要冷靜。但還是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頭好脹,似乎要透過一層膜才能吃力的思考行動。手機剛好壞了,我擔心無法獨自帶四個月的嬰兒和一邊流血一邊暴哭的小孩抵達醫院,於是我抱起禾坐到電腦桌前面,一手抽起兩張衛生紙壓著禾的傷口,一手開啟電腦用messenger打電話給阿法。幸好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前幾秒被禾的哭聲淹沒,終於等到聽見法的聲音,我簡短的說:「禾撞到頭一直流血,傷口很深可能需要縫,可以請你爸媽來帶他去醫院嗎?」他說好,然後掛斷。
我想起自己幼稚園的時候,有一天在家裡跑來跑去撞到床尾,也是把額頭撞了一個大洞。媽媽隨手抓一件衣服要我壓著傷口,把妹妹托給鄰居後,踩著腳踏車載我去診所縫。我還記得傷口的刺痛,腳踏車隨著媽媽焦急的左右腳,一晃一晃前進。上班時間蘆洲的車不多,但腳踏車畢竟車速有限,我們沿著光華路緩緩前行,似乎永遠到不了醫院。
這時候禾哭著說「我無愛衛生紙」,一直把我壓著傷口止血的手撥掉。我看他稍微止血了,於是鬆手把他抱到穿鞋椅,開始幫他穿襪子、鞋子、外套。禾停止啜泣,呆呆的看著我行動。
「他們馬上過去。」看到法的訊息傳來,我左手抱起冬,右手牽著禾出門搭電梯。我們三人在大樓門口等待,禾的傷口又開始滲血、滴在外套上,我在心裡懊惱「應該用推車帶冬出來的,現在我沒有手可以幫禾止血了」,並且因為傷口暫時止血,找出來的紗布就放在穿鞋椅上,也沒有帶出來。接連兩三組經過的人瞪著禾,有人說「流血了」,但句子停在那邊,人又走了。
也許過了五分鐘、也許十分鐘,總之在我伸長脖子找了又找,體感過了兩三倍時間後,終於,公公騎著機車載婆婆抵達。我簡單說明推測的事發經過,婆婆說問有沒有衛生紙給他擦一下?怎麼沒有戴安全帽?不斷追問細節,我說「先𤆬伊去醫院縫,伊一直在流血」。他們一邊討論要去哪間診所或醫院,一邊讓阿禾上車,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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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傳訊息給阿法,餵奶。我不斷回想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哪一個環節做錯了?
阿禾很疼愛冬,又好奇心旺盛,冬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跑去查看。
冬有哭嗎?就算有哭大概也是無聊的小小唉一聲,他應該還不會餓才對。
阿禾沒有穿襪子,但有穿拖鞋;也許是因為他穿了整天被他穿著跳跳跳、前緣開口被撐大的拖鞋,被絆倒了。幸好沒有穿襪子,不然會更滑。
我們是不是應該讓他穿更合腳的室內鞋?是不是應該要求他跳舞時脫鞋?
但他穿布鞋也會跌倒,最近對自己的身體掌握度漸增太有信心,或著不斷抽高重心還沒調整過來,早就跌了好幾次。
我是不是不該在這個時間晾衣服?應該等阿禾去保母家、冬睡著之後再去晾衣服嗎?但晾好可能就中午了,衣服在日落之前來不急乾,要隔天才能收。而且禾已經夠大了,有足夠的自理能力和判斷力,不喜歡也不需要我們整天跟在屁股後面。
我們家很亂嗎?有什麼東西會絆倒禾嗎?其實沒有,從餐桌到和室的地面很通暢乾淨,反而利於跑步。
想來想去,我安慰自己說,我沒有做錯甚麼事,小孩跌倒發生意外是很正常的。但我還是不敢讓公婆知道事情發生在我的視線之外,因為公公總是主張「要把家裡每個邊角都裝上泡棉防撞貼條」,亦步亦趨跟在禾後面,隨時做好「風險管理」。
餵完奶,我抱著冬走來走去,心煩意亂。我對冬說:「媽媽足煩惱,希望姐姐平安。」用破碎的句子抒發焦躁,既是對冬說也是對自己說。冬瞪大眼睛看我,笑了。
冬睡著後,我開始覺得好想吐,明明是接近中午的大晴天卻覺得有點冷,身體不自覺發抖起來。於是我開始整理家裡、煮昨晚泡好的紅豆,不知哪來冒出一句「喝紅豆湯補血」,看著用小火嗶嗶剝剝燉煮的紅湯,用家事分散注意力後心情才逐漸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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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公婆帶著縫四針後的禾回來了,他們說問禾要跟他們回去還是回來找媽媽?禾說要回來找媽媽。「還是媽媽尚好」婆婆說。禾額頭貼著紗布沒說什麼,我展開手,他走過來讓我抱在懷裡,然後就會笑了。公婆在和室前研究禾如何跌倒時,法開門進來,直直走過來跟我說,辛苦了(後來他說要不是他爸媽在場,他應該要來抱我的,他知道我一定很難受),他工作告一段落回來看一下。婆婆拿出醫院的衛教宣導單,鉅細靡遺的交代要如何照顧傷口;公公說要請木工師傅把和室的邊角磨圓,再次重申應該要使用防撞貼條比較安全。
公婆回去後,禾說他想看書,我抱著他一邊看閩南語課本一邊聽CD。法說他要回去工作了,那天有質詢其實很忙。我對禾說:「你撞到頭媽媽足毋甘。」他靜靜的點點頭後又繼續看書。中午吃紅豆湯,因為不夠甜所以配著牛奶一起吃。吃到一半冬哭醒,發現已經跟禾的過夜尿布一樣大包了,我自責整個早上心不在焉都沒想到要幫他檢查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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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都進入午睡後,我躺在床上想讓自己休息。閉上眼睛,我構思著這篇文章,禾淌血的傷口粗暴重現,我趕快把眼睛張開。被冷靜堅強壓抑下來的情緒一下子湧出,我好害怕、好孤單,用棉被把自己包裹起來,還是掉了幾滴眼淚。
我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照顧能力不足?為什麼保母可以一次帶三個,我偶爾顧兩個就無法維持規律作息、疲倦不已,還會顧到受傷?
有些聲音糾纏著我:
「我們以前都一人顧兩三個,有時候還要揹著煮飯。」
「既然都請假了,怎麼不順便顧阿禾,還要送去保母家?」
「你不是幼教老師,還有保母證照,應該很擅長顧小孩?」
「也許我不適合全職顧小孩,心理太纖細脆弱了。」
接著開始心疼受傷的禾,真希望受傷流血的是我,他就不會這麼痛了。
於是放棄午休,爬起來把之前寫好一直壓在桌面的《四人小家庭的起頭》上傳方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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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說:以前我們家三姊妹也都有跌倒受傷去縫的經驗,每個小孩平安長大都是上帝的恩典。
阿法說:無論如何,我覺得你是最棒的老婆還有最棒的媽媽。以前的人照顧方式不一樣,小孩有吃飽長大就好了,但我們很認真的陪伴他們,當我們的小孩很幸福。
我突然驚覺,其實身邊的人都努力支持著我、肯定著我;那些指責的聲音是我給自己的壓力,或是從路邊的阿嬤、網路上的留言流進我的耳朵,待狀態不好時伺機而動。甚麼時候我們才能擺脫對一個「完美媽媽」的期待?捏緊拳頭,我可不要被這些閒言閒語和不友善社會所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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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禾午覺睡了四小時(平常大概睡2.5小時),起床時又元氣滿滿活蹦亂跳,似乎完全不受傷口影響。我緊張的盯著他活動,擔心流太多汗影響傷口復原,並不斷提醒他走路慢一點、小心一點。
後來維持每天晚上換藥、紗布,一週後到診所拆線,傷口已經完全癒合,孩子復原真的很快呢。
休息一下,似乎又可以繼續出發。
本篇寫於2024.3.22,台中南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