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老師的記憶猶新,最先展開的是那封只存影像,卻未及複製的推薦信。當年我很幸運地考了學測滿級分,便想請導師寫一封某醫科要求的推薦信。大抵是老師在我身上找不到他想像中的醫生特質,加上他力求這種文章要出於真摯,便與我談論了幾番,總算被他抓住那麼一絲絲的靈感,也才稍稍說服他動筆。那封信來得快埋沒得也很快,我終於又在此時把它給挖掘了出來,好好瞭解我是否錯過了什麼,或許現在徘徊在過去的詞句裡不是什麼值得鼓勵的事,但在人生悄悄轉變的時刻稍做停留,卻也獲得異想不到的回響。
當時我認為被百般刁難所換得的獎勵,最多的情感無非是珍惜,在殘酷的升學道路上,匆匆地希望能用此信來攫取那個我至今也搞不清楚的目標。與他的幾次談論中,他總問:為什麼要當醫生?我也總誠實的回答道:不知道。(尚未真正踏入醫界的我,也被幾位學習中偶遇的醫生問過同樣的問題,而我仍是無法回答出個所以然,像隻誤入險林的小白兔,看來這件事上老師也挺有先見之明的。)在通往未來社會的迷茫大海中,我似乎只是順著已經開拓過的航線,且仍在找尋人生中照亮我的停泊港灣。可能是我還不懂得迷茫,抑或老師想刺激我更快找到本心,不管原因為何,他還是在信末寫了這麼些話:
我不知道他能否成為一個好醫生,只知道他不會放棄成為醫生。
如果可以,我需要他這樣冷然的醫生。
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在迷茫已久的當下,也才知道,原來他是很支持學生的。縱然我尚未參透所謂冷然的定義,但或許他在我身上發覺到了什麼,想給予我走一遭的機會,迫使我留在此時去醞釀思索。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種預言也是了得了。
高三的國文課,他仍是很惦記著將他的哲學思想與人生經歷融入進課文中,以致於多數人因為要準備學測而顯得興趣缺缺,不過我總慶幸我有多聽,汲取一些不同層面的意識,進而開始好奇他所談到世界運行下各個小角落迸發的火花。在我看來,最成功的一次,是他的作文課,在教導寫作修飾的同時,鼓勵我們利用他人的思想去輔助建構自己的看法,以提升文章的質而非量。那段時期,我開始學習試著提升文章的思想,而不是在詞藻上錦上添花,也漸漸懂得跳脫原本的角度看世界,但終究,向他學習的時間有限,而我也不清楚自己能否再遇見一位帶領學生探討世間種種萬物的老師。不過我總相信,生命中交會的每兩個人,都會無意間給對方一個課題,無論是哪方先意會到,課題是亙古存在的,也從來不會有是非選擇般的標準答案,有的是留給對方隨年歲增長而產生質變的想法。
我想,他給我的課題,是找到自己追尋目標的意義。而我,還在尋找中。
在醫學系打滾了一年後,當時找不太到醫生特質的學生如今成為了準醫生,本想說找個機會回建中揶揄老師一下,不過也就此錯過了。或許錯過並不是如《給冥王星》的不同星系的軌道與規則,而是馬勒第十號交響曲般的未完成,從來就沒有那分岔的路口,有的只是一次本就該畫上休止符的小節。可惜的是,我沒有命定遇到他口中所述那位年輕活力、富有教學熱忱、與學生稱兄道弟的吳岱穎老師,但我仍慶幸能在他人生體悟臻至完整之時,與他共行這麼一些日子。他教會了一些人一些事物,相信那些事物也反饋給了他。
今天命運孵化出了如此結果,其實錯愕多於惋惜,獲悉消息的當下,我想誠摯地感謝這位於我生命中重要的過客。至少在這看似荒唐不羈的高中歲月中,他啟發了我一些事物,給予了我一些點綴,催生了冷然中的光亮。
老師,其實遠方真的很遠,一不小心就會錯過。
學生 2021.06.26
註一、高中畢業後不久,老師因為心肌梗塞於家中離世。不過因為當時疫情嚴峻,無法參加告別式。這是我三年前倉促所寫的一篇紀念的文章,文辭還多需磨練。
註二、本來高中之時一度討厭寫作,直到老師帶我們讀了一本<給冥王星>,我才漸漸拾起寫文字的熱忱。
註三、2024申請醫學系時老師幫我寫的推薦信 (將我的姓名換成X)
冷靜與熱情之間——X推薦信
尊敬的教授您好:
在我的印象中,X是個很「冷」的孩子。之所以用「冷」來描摹形容,並非意指他是什麼少歷事多拒斥,或者不涉班級事務獨善其身的乾淨好青年。那種允滿算計旁觀人間如禿鷲兀鷹,隨時準備攫掠一把的性格,只能說是冷酷,或者是冷血。我認識的那個冷冷的X:是因為理智生出冷靜,故而冷然應對嘈雜熱切的紛亂世事,冰一般的乾淨冷冽清澈透明,這樣子的冷。
一直以來,我都盡量避免在推薦信裡強調學生的課業表現和學習成就。一方面是因為建國中學的歷史地位,如果學生不夠格,我們還真沒辦法厚著臉皮拿出手。另外一方面,是我機緣巧合從某個陽明醫學院教授那裡聽來的。他說,在滿級分為75分的年代,他們只要60級分的學生就足夠了。比起分數,他們更重視學生是否符合陽明的「風格」。雖然這個所謂的「風格」真的十分玄妙,但是並非沒有道理。
我相信各職場自有其文化,事理萬殊,情由各異,往往不足為外人道。尤其各大學教學醫院和其本科醫學院之間,本就是千絲萬縷脈脈相續,又因為歷史悠遠,這些文化更成為了一種堅固深刻的傳承,若非身在其中,實在難以窺知一二。有時候我會想,如今大學徵選人才的方法,會不會更像是古代選秀女,論八旗出身,憑君王好惡,管你是小家碧玉或是將門虎女,都得好好揣摩上意,否則撂了牌子賜了花,只能淚眼含悲叩謝天恩。之所以如此,皆是因為天威難測,而君命之下,生死成敗一言可定,怎能不教人戒慎恐懼呢?
這個世代的高中生,尤其是心心念念想著第一志願的那一小群菁英們,大概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後宮爭寵的小心思,只是缺乏自覺,也沒有什麼高明的手段罷了。與其看著那種逢迎作態,還要裝出一副欣然感動的樣子,不如赤裸直白地呈現學生的日常面目,可能還更有機會獲得青睞。何況相對於熱血熱情令人熱衰竭的熱心腸,或者搧陰風點鬼火不燒盡一切不罷休的熾烈心思,X表現出來的那種冷,也未必不是一種獨屬於他的優勢。
X表現於外在的「冷」,第一種狀態是距離感。高中男生拉幫結派雖然不多,但是滿嘴幹話稱兄道弟的遍地都是,言不及義,無所用心。X和這些人交如君子,不過就是點頭而已。但對於談得上古典音樂的同好,他則是不吝於分享自己性命同修的心得—一這是我親耳所聞,以我有限的古典音樂知識所做出的判斷,諸位儘可自行驗證。大體而言,十七八歲就能對於古典的節制、規律、脈絡與理則有所認識的孩子,只要道德不出差錯,是決不會放任自己墮落的。
第二種狀態就是前述的節制。我所留意到的是一般人略無所感的部分,就是他的便當。除非擁有強大(強勢)的母親,一般高中生在「中午吃什麼」這件事情上,大概很難違逆慾望。
你的便當被窺看、被評價、被議論動搖,讓你懷疑自己——你就是你所吃下的事物。在監督者看不見的狀態下,你可以利用經濟上的自由摹畫出自己靈魂的模樣。譬如建中熱食部著名的炸雞排,譬如肉醬與麻醬交融共舞的麵食。油脂與澱粉的誘引足以令人忘卻健康也有所謂的道德,但我從來沒有看過X耽溺於這些。
找相信孔子所說的「無欲則剛」。我也相信X會成為那個冷然靜定,就像是日劇當中擔負處入們詆毀現實,卻也是現實必然如此的三線配角——沒有主角光環,沒有編劇「不管你怎麼做我都不會賜死你」的責任——因此能夠做出那個我的理性所願意相信的判斷。他可以是星艦迷航記裡的史巴克,是生死之際一絲絲道德的體現,是超越於我們之上的監督人。
以上我所言者,各位教授可信可不信,只是我真這麼信了。我不是靈媒,沒有辦法做出千秋萬代蓋棺論定的保證。我只是描繪此刻我、當下我、認知有所侷限的我,在2018年七月到2020年三月之間,用自己的性命為標的,所揣摩出的一點點關於我的學生X的整體圖像。我不知道X能否成為一個好醫生,只知道他不會放棄成為醫生。
如果可以,我需要他這樣冷然的醫生。
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教師吳岱穎中華民國一零九年三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