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紀錄片,然而多希望裡面的情節都不是真的。
二○一○年,加拿大萬錦市發生了一起殘忍的凶殺案。兩名越南籍的移民夫婦被歹徒以槍擊的方式襲擊,妻子潘碧霞當場死亡,先生潘漢輝則身受重傷,躺在加護病房裡不省人事。慶幸的是,被歹徒雙手反綁在柱子上的女兒珍妮佛 潘安然無恙。然而,棘手的事情才剛開始,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對平凡的夫婦遭遇此劫,是財務糾紛、尋仇,還是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檢方摸不著頭緒,不詳的槍聲在寧靜的小鎮裡埋下了深沉的不安。
由於潘漢輝重傷昏迷,珍妮佛成了唯一的線索,在檢方的抽絲剝繭下,赫然發現這位在偵訊室戴著方框眼鏡,穿著白色毛衣的二十四歲女大生,柔弱的外表下竟隱藏著駭人的一面。她與販賣毒品的丹尼爾是前男女朋友關係,她的大學學歷是假造的,而最可怕的是,潘氏夫妻的死,竟是珍妮佛一手策畫。她買通槍手,算準時間,當確認好暗號,珍妮佛便打開致命的房門,讓毫不知情的父母直面死亡威脅。
而這一切的動機,竟是從父母為她設立的「完美人設」開始。
潘漢輝是典型的亞洲父親,因戰亂從越南移居加拿大,他和妻子一樣,恪守本分,勤儉持家,在半生的努力下終於遠離貧窮;也像多數的亞洲父母,希望他們的下一代可以透過教育晉升到更好的階級。然而這份熱切的盼望卻使珍妮佛的人生道路從此變得歪曲狹窄,從小她就被要求學各種才藝,在其他小孩盡情玩樂時,她學琴、滑冰直至晚上;她被禁止戀愛、遊玩,不准參與任何的社交,就像童話裡的長髮公主,被禁錮在無法自由進出的大房子裡。很早之前,珍妮佛就過著沒有自己的生活,她在父母眼中扮演完美女兒,卻在私底下痛苦地割腕自殘。
儘管作為紀錄片,《雙面女弒親案》並沒有多出色的表現,但三段來自珍妮佛問訊的珍貴自白,不帶任何修飾的客觀鏡頭,卻能從中觀察到珍妮佛精於狡詐的性格,還有那些悚然的謊言,如何到達渾然天成的地步。
第一晚問訊,珍妮佛回顧歹徒入侵的過程,全程用顫抖的聲音,慌張的哭腔應答,有的時候,她甚至會哽咽停頓,彷彿繼續說下去,就會令她的精神再不能承受。因此,即便她的說詞包藏著些許漏洞,但誰能夠相信一個親生女兒會有任何可疑之處?尤其她看起來這麼脆弱,這麼無助。
除了懂得誘發同情,珍妮佛也懂得臨機應變。第二次問訊,檢方已起疑心,當珍妮佛被要求重現那場根本不存在的銬刑求援時,珍妮佛眼神裡掠過一絲不安,這或許不在她預演的劇本裡,她遲疑,掙扎,表現出這會令她不適,但從檢方堅毅卻溫和的態度中,她知道她是非得如此不可,否則將無法免除對方的懷疑。爾後,只見她鎮定地站起身,脫掉外套,每一個放慢的動作都像經過深思熟慮。
到了第三次問訊,檢方已經徹底鎖定珍妮佛是兇手,即便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珍妮佛仍不改神色地哭著辯白,她坦承她買兇,但也坦承自己不快樂,迷失了方向,直到最後一刻,她仍宣稱目的是要讓槍手殺了自己,而她不知道為什麼兇手會弄錯人……
「說了一個謊就必須用更多的謊去圓謊」這句俗諺套用在珍妮佛身上並不只是俗諺,而是她人生徹底的寫照。她蒙騙父母她申請上多倫多大學,還不惜花錢買二手教科書,用寫滿的筆記本來交差;她也謊稱自己在醫院實習,為了躲避父親的開車查勤,甚至在急診室待了整整幾個鐘頭不敢出去。為了生存她必須說謊,為了說謊她必須想出更多方式來生存;說謊、造謊、圓謊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如阿鼻地獄永無止盡。對她來說,了結這一切唯一的出口,就是斷了逼迫她到這個地步的源頭:她的父母。
談到這個案件,最後多半都是反思虎爸虎媽式的教育作收,彷彿如果潘氏夫妻不這麼逼迫珍妮佛,珍妮佛就不會成了殺人魔。或許真是如此,可是我總不免想,即便一開始就是錯的,中間難道沒有其它種可能?如果當初珍妮佛願意勇敢一點,誠實一點,面對自己在父母眼中的不完美,會不會她也可以走向另一種人生?當她選擇一次次接受父母的期望勒索,甚至害怕他們失望而用謊言包裝的時候,是否也在無形中令她的父母相信她真的這麼完美?
用雙面女形容珍妮佛,直觀的說法是指她外表乖巧內心卻無比兇殘,但另一方面,彷彿也指涉了她身心同時處在被害與加害之間的矛盾,那些無助,哭泣,歇斯底里,某種程度而言之所以這樣逼真,也許不全然是演戲,而是她內在痛苦的反應。但同時,她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加害者,即便千百個理由,人生終究是自己的,不願承擔自己失敗的處境,卻選擇讓父母成了悲劇的代罪羔羊,殺人者嘴中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論「都是你們逼我們的」,或者「我已經無可退路」,其實也不過糖衣毒藥,用來麻醉自己,「只有這一條路」。
最終,珍妮佛被判刑無期徒刑,奇蹟甦醒的潘漢輝宣告從此與女兒永不相見,只留了一句話給她,希望她可以想想她對自己的家人做什麼,有一天,也能做一個正直的好人。但這句話似乎來得太晚了,如果當時他願意用這句話教育珍妮佛,比起功成名就,選擇讓女兒選擇過著更快樂,更自由的人生的話,這一切的悲劇或許也不會發生。
相比潘漢輝餘生必須永遠活在親情的創傷裡,珍妮佛已故的母親潘碧霞卻一無所知,臨死前,她甚至對女兒雇來的兇手求饒說,「要多少錢我都給,拜託不要傷害我的女兒。」不知道此時的珍妮佛,是否有聽見她父母迴盪在屋內的淒厲慘叫?是否曾有過一絲絲想要收手的憐憫?但我想,當下的珍妮佛是生不出憐憫的,因為憐憫不是愛,只有愛才會催生恨,珍妮佛想必愛過他們,才會選擇一路以來以這種扭曲的方式,來完成父母對她的期望。
只可惜,世上並不存在於毫無破綻的完美,不論是潘氏夫婦苦心經營的人設,或是珍妮佛精心編織的謊言,都在現實這面鏡子的反射下,映照出不堪的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