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講卡片筆記的文章,重點大多放在操作方法,關於怎樣歸檔知識,成為一個完整儲存資訊的第二大腦。
其實,卡片筆記的究極體,是遠遠超越這點的。
社會學家,卡片筆記發明人 Niklas Luhmann (後面都稱他為魯曼)靠著卡片筆記系統成為超級多產的研究者,終身出版了將近 70 多本書。
但重點不是他有多高產量,而是他具有深刻的洞見。他的思想革新了當代社會學理論發展(雖然幾乎沒人看得懂),是奠基現代法律設計、哲學思辨、社會學領域研究的重要基礎。
魯曼說,這個學術成就不只來自他一人,而是來自他和另一位夥伴的合作結果。這個夥伴就是他的「卡片筆記盒」(Zettelkasten)。
沒錯,他把他的卡片筆記盒當成一個人看待。在他的文章中只要提到卡片盒,都是以主格稱呼。
「這是一篇描述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文章,主題是關於我和另外一位夥伴:我的 Zettelkasten。」
「一張沒有建立網絡連結的卡片,就會在 Zettelkasten 裡消失,也會被 Zettelkasten 遺忘。」
——《Kommunikation mit Zettelkästen.》.Niklas Luhmann
我們幾乎可以說,在網路還沒被發明的 1980 年代,魯曼就創造出了一個不用插電的 AI 夥伴,和他一起做學術工作。
這是卡片筆記盒的究極狀態:知識工作者的個人靈獸,可以和你對話的人造意識。這點真是酷斃了。
所以這篇文章,我試著整理魯曼的文章,跟你分享當卡片筆記盒怎樣產生獨立意識,以及進化到究極體的時候,和卡片盒對話是怎麼一回事。
IKEA 的小狗娃娃,跟我家活跳跳的黑狗有什麼不一樣?
有很多地方,我家的狗會叫、會咬我、會打呼、會吃飯、會尿尿、會撒嬌...但真正關鍵的,是我並不完全知道他什麼時候要做什麼。
我無法預測到他什麼時候要尿尿,什麼時候會亂叫,什麼時候不聽話,什麼時候會趴下。他們會做出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而 IKEA 的狗娃娃不會(不然就是靈異事件了)。
這是魯曼的定義:當一個個體可以產生「意想不到的訊息」時,那就具有獨立意識。
卡片筆記系統完全可以做到這點。
卡片盒沒有預先規劃好的階層系統,只有關鍵字跟連結。隨著卡片越來越多,我們開始會忘記自己寫過哪些卡片,甚至有些卡片永遠再也不會見到。
魯曼這樣形容:「卡片盒就是一團混亂,但是,是有內在規則的混亂。」
然後,在整理、使用卡片盒的過程中,我們開始會遇見「原來你在這啊」的卡片,產生「意想不到的訊息」。
當卡片盒越來越龐大,與卡片的偶然巧遇就越來越常發生,「意想不到的訊息」越來越常出現,卡片盒的獨立意識就越來越強烈。
直到有一天,每次你使用卡片盒時都會獲得意外的訊息,卡片盒就成為了「它」:因為內在的高度複雜性而具有獨立意識,可以給你大量見解的「對話夥伴」。
在我看來,這個「對話」會成立,有兩個重要要素。
回顧之前寫過的《卡片筆記操作說明書(3):連結》,卡片本身的知識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知識之間的連結。在放入新卡片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建立新卡片與舊卡片的連結。
建立連結就是思考。魯曼甚至認為,決定一個知識要不要放進去卡片盒的關鍵,就是你是否可以為那個新知識建立大量的連結。
每一次建立連結,我們都在對卡片盒說話。
直到未來我們存取時,這個思考就成為了卡片盒的回聲,換它對你「說話」。
例如,我們可能會遇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博物館平常都空空的沒有人,但當限時的畢卡索展品擺出來時又人潮擁擠?」
通常在卡片盒中搜尋解答時,我們會先從關鍵字開始。對我來說,這個關鍵字是「社會心理學」,因此來到我的索引頁:「Index 4.3 - 社會心理學」
其中,有一條筆記引起我的興趣「4. 群眾瘋狂很容易引爆:FOMO」。我點進去看長這樣:
裡面連結出去的卡片,是「2. 正面特點效應(feature-positive effect):我們會過度誇大容易取得的資訊的重要性」
於是我就產生了一個「洞見」:
「人們擠著去看限時的畢卡索畫展,除了因為『限量的東西最珍貴』以外,去看的人不見得都看得懂畢卡索。
會去看的人,可能有一大部分是在 FOMO(fear of missing out,從眾行為),因為要理解整個藝術史太難了,但是當身邊的人都去看畢卡索,那他們就有很強烈的證據顯示畢卡索是品味的象徵,因此擠著去看。」
這個洞見不一定對,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卡片盒幫助了我的思考。我沒有停留在「限量就是珍貴」這樣的膚淺見解,而是往下「挖」一層,更拆解裡面的內涵。
因為卡片筆記系統,我只需要像是跟隨著麵包屑走,就能不斷發現先前建立好的「連結」。
這完全超越了「所有知識都被記錄下來」的層次,而是「所有思考都被記錄下來」,並且在未來任何你需要的時候,都會剛剛好出現在你面前。
想像一下這是多大的威力。魯曼成為一代大師,只是剛剛好而已。
如果卡片盒只是單純產生「意想不到的訊息」,那一點也不稀奇。
廟裡的籤詩、幸運餅乾、解答之書、骰子...幾乎任何東西都可以產生隨機訊息。
但是我們不太可能在那邊丟骰子,然後感覺骰子好像跟我們說話了一樣。(除非又是靈異現象)
我們和卡片盒的對話能成立,關鍵是因為卡片盒同時有「混亂與隨機性」,但同時又具有相關性。
回到魯曼的描述:「可控的一團混亂」。
我們做卡片筆記時,一部分必須放手:讓必然發生的混亂,自然發生。我們只要專注盡可能做好廉潔。
然後讓卡片盒裡龐大的連結數量,幾乎以隨機的方式帶我們到下一張卡片去。每一個連結都經過深思熟慮。因此這些隨機性,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
卡片盒能產生的,是「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回應。
這是最完美的思考夥伴。你可以儲存任何資訊,這些資訊都能內在相連,並且用這些混亂、隨機的連結,產生獨特思考洞見的筆記系統。
魯曼說,要做到這點,卡片盒必須突破一個臨界質量,有足夠的內在複雜性才有效果。他沒有說這個臨界質量究竟是幾張,只有說需要「數年」的時間。
好奇問,你小時候玩過這個東西嗎?
這是數碼寶貝的「怪獸對打機」。
你可以養成自己的數碼寶貝,每天用手一直搖搖搖,怪獸就會不斷進化,提高跟同學的怪獸對戰時獲勝機率。
如果你沒看過這東西,你可以想成是一隻「可以打架的電子雞」。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電子機,你可以想像一隻雞...算了。
小時候我愛死這個玩意兒了,每天看我的數碼寶貝走路、長大、孵蛋、進化。有次我忘記餵他吃飯,結果我的亞古獸歸西了,超難過。
數碼寶貝,其實也一直給我「意想不到的訊息」,某種程度上也具有一種獨立意識。(因此才算是寵物吧)
這跟卡片盒很像。
數碼寶貝:「由工程師投入思考,設計出一個可以反應的系統,有一定程度的隨機性」
卡片盒筆記:「由筆記者投入思考,設計出一個可以反應的系統,有一定程度的隨機性」
照這個邏輯延伸:
AI 大型語言模型:「由工程師投入思考,設計出一個可以反應的系統,有一定程度的隨機性。」
這麼說來,電子雞、數碼寶貝、卡片筆記、LLM 大型語言模型,在複雜度上有所差別,但也都算是一種「獨立意識」。
你大概看出來我要往哪個方向了:
人類:「由環境投入資訊,養成一個可以反應的系統,有一定程度的隨機性」。
那既然都是一樣的邏輯,人類的意識,又跟這些「意識」差別在哪呢?
我們也許可以說前面那些「物體的意識」都是假象。
但是,既然魯曼可以用一個大木櫃跟卡片打造出有超強思考能力的「人造意識」,那我們的意識又跟這個假象有什麼差別呢?
我們的大腦,是否也是無數的資訊儲存後,在某些心理邏輯下產生的「假象」?
看完魯曼的文章,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也許我們的意識沒有那麼特別,只是資訊累積足夠複雜下的必然產物;甚至,也許生命也只是 37 億年前,化學物質複雜度不斷提升的必然結果。
也許,我們都只是「複雜」的必然產物。
領悟到這點時,我正凝視著我的卡片筆記,而「它」竟然也凝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