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豆 蜘蛛 豬的故事
1.
第二天一早,說不得起來,亂七八糟忙了半個小時,也沒人幫忙——韋一笑已經去睡覺了——更加深刻地發現了照顧一個年幼孩子的吃喝拉撒,有多麼的麻煩。
他自己早飯都沒有吃,喂小孩吃完了早飯,開了電視哄著。自己就趕緊出去,向鄰居們打聽誰家丟了個小女孩。是的,這是個小女孩。
先從同層的問起。這是個比較老的社區,六層的房子,一層只有四戶。
402是一對租住在此的小夫妻,說不得以前只在走廊上碰見,也從來沒有講過話。反正在大城市,鄰里之間,關係淡漠,是最正常的事。
開門的是那個妻子,站在金屬框門後面,正在往滿頭卷髮上塗啫喱膏,用力又抓又揉,一臉怨倦。她丈夫在廚房裡刷牙。
那女子問道:“你誰呀?幹什麼?”
說不得道:“你們家有丟小孩嗎?”
那女子不耐煩道:“什麼小孩?我們哪來小孩?自己都快養不活了,還小孩呢?!有小孩也賣了!”
說不得真是聽得一頭黑線。
然後,他又去403敲門。403住的是一家四口,本地人。老太太,兒子,兒媳,孫子今年剛上初中,是個小胖子。
那家老太太姓唐,丈夫早逝,如今上了年紀,腿不好,血壓也高了。
說不得時常見她提著好幾個大袋子從超市或者菜場回來,不免好心幫她拎拎東西,一來二去就熟了。
老太太說自己有三個兒子。二兒子和小兒子另買了房,住得遠些,她跟大兒子一家一起住。
老太太嘴裡,三個兒子都是很好的,三個兒媳婦也很孝順,三個孫子更是乖乖寶。說不得卻聽見過她孫子,在客廳嚎叫:“爸!阿娘又撿破爛轉來勒!”
說不得知道他家沒有女孩,不過總還是得問問吧。
敲了半天門,403的金屬框門後,木門打開一半,老太太的大兒子半身站在門後,從頭到腳掃一遍說不得,也不講話。
說不得道:“我是401的,昨晚有個兩三歲的小孩子跑到我們那兒去了,是不是你們家的客人、親戚的孩子啊?”
門裡丟出來一句:“勿是。”
說不得又問:“那請問你知道,可能是這樓裡哪家的孩子麼?”
“勿曉得。”又丟了這一句,門就唰地關上了。
說不得:“……”
404更好,敲門若干次,叫門若干次,全無反應。說不得站在門口疑惑:“難道這家人都跟韋一笑一個毛病,現在睡得正香呢?”
2.
韋一笑下午2點準時起床,洗澡出來,看見說不得坐在客廳沙發上給小孩喂麵條。
韋一笑問:“你沒去上班?”
“沒。我上午給助理打電話了,讓她也別去上班了。反正是自己的診所,休一天就休一天吧。”
“怎麼?沒弄清是哪家的小孩?”
“我從早上開始,一樓到六樓,每家都敲了門,什麼也沒問到。沒人說自己家丟了孩子。”說不得道,“這真的是個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爸媽怎麼回事,都不找孩子嗎。”
“你怎麼知道是女孩?”
“豬頭!她都在我們房子裡呆了超過12小時,不要上廁所嗎?我還犧牲了一個盆,給她便便呢。這麼大的孩子,沒法坐馬桶。”
“你不要詳細描述了好不好?”韋一笑扶額。
“我還沒有當爹,就過了一天奶爸的生活!你知道一個小人兒,能有多少事不?睡醒了要吃,吃完了要上廁所,過兩個小時又餓了。喂她粥不吃,喂她土豆泥不吃,喂她蔬菜泥也不吃,就肯吃麵條!”
韋一笑嗤笑他:“麵條是用你煲的湯煮的,粥、土豆泥、蔬菜泥那樣淡而無味的東西,換了你,你也不愛吃吧。”
說不得看他一眼:“這句話,我當作對我廚藝的讚美,而不是對我智商的攻擊收起來了。”
韋一笑笑而不言。
這邊韋一笑開始吃“早”飯,說不得抽張紙巾給那孩子擦擦嘴角。
小丫頭吃飽喝足,精神好得很,眼睛亮晶晶,小臉圓圓,一隻粉嫩粉嫩的大蘋果。
說不得感慨道:“就是這張臉……”
“使你甘心做牛做馬?”韋一笑道。
“你怎麼不去吃塊土豆,把自己噎死呢?!”
他們兩個人說著話,小丫頭好奇地仰起頭來,大眼睛眨呀眨,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扇過。
說不得:“不曉得她能全聽懂我們說的話嗎?”
試探著靠近,拽了拽小丫頭一直抱在懷裡的那個毛絨大蜘蛛:“髒了,叔叔拿去給你洗洗,好不好?”
沒想到那孩子就“呀~!”地尖叫起來了,音量不大,音訊卻是夠高的,說不得全身毛孔都炸了:“天哪!”
那孩子還皺著眉頭,眨著淚汪汪的眼睛,特委屈、特無辜地看著他。這一張臉蛋,配上可憐兮兮的小動物表情,誰能忍心發脾氣?
說不得只好又蹲下來耐心講:“不是要搶走你的娃娃呀,只是要拿去洗……”
“算了吧,我看她是聽不懂的。”韋一笑邊吃麵條邊道。
那孩子聽了半天,大眼睛眨呀眨,也沒有半點明白的樣子,說不得正感沮喪,忽然小丫頭小嘴一張,唇齒裡吐出一個清楚的音節:“zu~”
“豬?”說不得茫然道,“哪有豬啊?唉,你倒是挺像只圓滾滾的小豬的。”自作主張地道,“叫你小豬好不好?”看那小孩子沒有反應,“好,就這麼定了!”
“原來你是會說話的,我看看你還會說什麼。來,爸爸。”
沒反應。
“媽媽。”
繼續沒反應。
說不得不死心,又說:“哥哥。”
小丫頭偏了偏頭,半天張嘴道:“咯~咯~”
“喂?你聽見沒有?她叫我哥哥耶!”說不得很是得意。
沒想到小丫頭眼睛眨巴眨巴,過了半天又給加了一個字:“胖~咯~咯~?”
韋一笑在後面大笑起來。
說不得:“……你就不能趕緊找塊土豆,把自己噎死麼?謝了。”
韋一笑終於止住了笑:“土豆在哪?沒看見。”
說不得惡狠狠地道:“等我買了土豆,一定撿大個的,半夜撬開你的嘴,使勁往裡塞,一直塞到噎死你為止!”
“tu~du~”小丫頭又說話了。
說不得:“咦?再說一遍?土~豆~”
“tu~du~”
這邊韋一笑吃完他的“早”飯,收拾了碗筷,回房間去了。說不得樂此不疲地逗小丫頭說話,幹的是認物說話的活。
不一會兒椅子、茶几、沙發、靠墊、靠墊上的大頭狗都教了,大半給小丫頭說得四不像,說不得把她抱起來走到餐桌邊,敲敲桌子說:“桌子~!”
小丫頭搖頭晃腦:“zui~~zi”
說不得才發現韋一笑沒有擦桌子,桌面玻璃上有湯汁痕跡,嘟囔一聲:“這傢伙怎麼犯懶。”
他正要去拿抹布,忽然看出那是一幅塗鴉,無疑是用麵湯畫的。
一個包子臉的小人,腦袋邊兩三根線條,大約是表示頭髮。旁邊另一個略高些的包子臉小人,雙手過頭,舉著一個巨大的球狀不明物體,兩小人兒中間寫著四個字,字跡已經有些幹了,說不得看了半天才全認出來:土豆大叔。
說不得:“……”
過了半個小時,韋一笑正在他的筆記本上,對一幅給雜誌做封面的CG圖片做最後的調整,說不得敲門進來:“嘿!”
韋一笑目光都不移一下:“什麼事?”
說不得:“我想好了,我們帶小丫頭,去居委會,說明下情況,看他們能不能做點什麼,比如貼個告示啊,打電話給police啊什麼的,好早點送她回家。再有,萬一日後家長說我們誘拐小孩,也好有人證明我們是良民。”
韋一笑移開視線掃了他一眼:“為什麼我也要去?”
“因為你是撿到她的那個人,責任重大,不可不去。”
韋一笑:“等10分鐘。另外,你臉上的番茄醬是怎麼回事?”
說不得懶得回答他。
10分鐘後,韋一笑關了電腦出門,看見客廳亂得一塌糊塗。
地板上白紙、手帕、靠墊,亂鋪了滿地。小丫頭匍在靠墊上,小手按在盤子裡的番茄醬堆上,笑咯咯地往白紙上拍。
說不得還在旁邊助紂為虐,拿筷子幫忙畫這番茄醬畫。
韋一笑:“……”
說不得看韋一笑在邊上抱臂等著,只好停手,站起來,從後面把小丫頭一抱,像捉一隻小豬一樣抱起來:“來,乖,要出門了,給你洗臉,咱們回來再畫啦!”
4.
收拾好出門,說不得把小丫頭放下地,自己掏鑰匙鎖門,而韋一笑已經向樓下走了。
下樓的臺階,對兩三歲的孩子而言,還是高了些。小丫頭走到樓梯處試了試,自然是腿不夠長,她居然就背轉身子,雙手攀著臺階向下爬,動作還很快,一下子就下了兩階。
韋一笑就笑著站在下面看,說不得不免抱怨:“你就不能抱抱她嗎?”
“她自己爬得很開心。”
這時忽然聽得404嘩啦嘩啦響了好幾下,是門把手被用力擰動的聲音。
門開,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向門裡面含混不清地道:“我去買……買煙……”
他門也不關上,搖搖晃晃,邁步下樓,眯著一雙眼,也不像看路的樣子。眼看沒兩步,就要踩到臺階上的小孩子。
說不得在後面大喊一聲:“喂!”
韋一笑兩步跨了六級臺階,一把將小丫頭抱了起來,堪堪和樓上下來那個男人站了個對面,他瞪了那男子一眼。
只可惜那人眼睛眯成一線,也不知是醉是睡。
那人遲鈍地發現眼前突然站了一個人,只得停步,低頭一吼,站立不穩,口氣不善:“儂做啥?”唾沫直濺到韋一笑臂彎裡的小丫頭臉上。
韋一笑眉一沉正待回應,那人眼睛忽然睜大了一點,莫名暴怒:“死小寧,儂在格搭呀!”伸手就來抓。
“你幹什麼?”韋一笑平平靜靜,一把擋開他。
說不得此刻也已經趕到近前:“你是誰呀?!素不相識,你想幹什麼?”
那人笑:“冊那!吾是伊爺!她爸爸!儂,哪根蔥?管阿拉屋裡廂事體?!啊?”
說不得吃了一驚,轉頭去看,小丫頭恐懼與淚水同樣滿臉,卻沒有搖頭。
人還,是不還,說不得還在一念之間猶豫,那男子已經第二次伸手來奪,這一次韋一笑沒有擋。
那個懷抱瞬間就空了,溫暖柔軟的小小軀體,不復存在於此。
只剩下了孩子尖銳的哭泣聲和男子罵罵咧咧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裡回蕩,說不得和韋一笑都不說話。
終於韋一笑道:“不用去居委會了。”
說不得打開門,一頭紮進廚房,不出來了。
韋一笑站在客廳裡,轉頭看見餐桌上放著的抹布,以及抹布旁已經乾涸,卻未被觸碰的麵湯畫,隨手擦掉了它。
5.
韋一笑看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睡覺、上網、畫畫。
即使如此,也改變不了整個房子籠罩在低氣壓中的事實。
說不得每天晚上故意把一道菜做得很難吃,留下,然後第二天回來看見它原封不動地留在桌子上。
週五在診所,說不得發覺助理偷眼看了他好幾次,閑下來不免問她,是怎麼了。助理微笑道:“你今天,精神是不是大好?都不怎麼講話,也不怎麼笑。”
說不得道:“嗯,只是沒睡好而已。”
“怎麼沒睡好呢?”
“做夢蓋房子呢,磚頭就搬了三卡車,能不累麼?”
助理笑起來。
6.
週六的傍晚,說不得在廚房燒菜,韋一笑正好在休息,站在客廳冰箱旁邊喝牛奶,忽然聽得敲門聲。
韋一笑去開門,門外是一位不認識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到韋一笑,一瞥嘴:“吾勿是找儂額。”
韋一笑後退一步,向廚房道:“說不得!找你的!”
說不得出來的時候還系著圍裙,拿著鍋鏟,到門口見是隔壁403的唐阿姨,忙讓進來坐。
韋一笑正準備回房間,說不得一把拽住他,把鍋鏟塞過去:“去把鍋裡的雞片翻一下。”換來白眼數種。
這邊,說不得忙著倒水給客人:“唐阿姨,你什麼事啊?”
老太太慢吞吞坐下:“聽吾兒子港,儂前兩日辰光,撿了只小寧?”
說不得道:“嗯,是404的,已經讓她家裡人,呃,她爸爸,抱回去了。”
老太太聞言嘴角一撇,低聲道:“吾就曉得,就是隔壁格徹汙爛、挨千刀、軋姘頭的死酒鬼!”
說不得:“……”
老太太這還來了興頭。她拉著說不得的手,切切道:“格小寧,勿曉得上輩子造啥孽,投生格戶寧家。一家門,都勿是啥好寧!男額,聽講是個小開,以前屋裡廂,鈔票多得來~房子十幾套~伊只管白相。後來,老頭子公司勿行了,車頭房子,都賣特,去填債窟窿。伊還外頭扮闊少爺,盡釣戇女子,擠爆頭,想嫁伊。真格要去登記,擺酒,伊連格房子錢,都付勿起!要女額家湊銅鈿。
買了格房子,也麼裝修,搬進來兩個元月,就生小寧。小寧麼滿月,就天天吵架,摔鍋砸碗,好從一樓聽到六樓。後來嘛,伊勿曉得又哪能,弄了點鈔票,更出格的來勒——軋姘頭,成天價,弄些精裡精怪的女寧,回屋裡廂,吾見過的就三四個,麼見過的,愈加多來兮了!
女額嘛,也勿見得啥好甯,圖甯家錢,才會上寧家當。小寧都快生出來了,哪能勿嫁呢?伊男甯軋姘頭,伊也軋姘頭,小甯一歲多,伊就搬出去住,勿回來了!
伊拉鬧離婚,好有小兩年,銅鈿和房子分不勻,離勿成!寧家屋裡鬧離婚,兩甯搶小寧。伊拉倒好,兩甯推小寧。男額,也勿肯要。女額,也勿肯要。
要勿是伊拉欠保姆工資,欠太多,保姆勿肯走,小寧老早餓西特了。上月月頭,保姆終於卷了屋裡廂額東西跑路了,格小寧哪能活下來,啥寧曉得?!上輩子做孽喲……”
說不得:“……唐阿姨,人家家裡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老太太得意:“咦?伊拉保姆,講撥吾曉得額!”
說不得:“……”無語到死。
老太太還繼續念叨了些404昔日的吵架盛況,看說不得始終只“嗯嗯嗯”地敷衍,沒有發掘八卦的興致。
那邊韋一笑端了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把盤底極響亮地磕在餐桌的玻璃上。他臉上的表情,怎麼說,跟和善也差了相當的距離。
老太太連忙道:“哎呀,吾還要回去,一家寧切飯呢。”就告辭了。
說不得去看了看盤子,芙蓉雞片其實燒的不錯,鮮亮潤澤,然而……
他轉頭看向陽臺,晾著洗乾淨了的毛絨大蜘蛛,軟綿綿地趴在陰影裡,太陽早已下山,遠天邊一道血紅,整個天空都陰沉不語。
“我們能做什麼?”說不得問。
“你以為我們能做什麼?”韋一笑道。
7.
說不得第二天又去404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始終沒人應。
他後來也跑去居委會,反映情況,結果居委會大媽們對這家知之已詳:“楓林四村57號樓404啊?伊拉鬧離婚,還麼離塌?咦?勸伊,勿聽,吾能哪能?”
想想韋一笑說“你以為你能做什麼?”還真是他媽的對啊。
有一天晚上,9点多,說不得在客廳裡,百無聊賴地在網上亂逛。
他突然转头頭,跟在廚房裡做晚飯的韋一笑說:“我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電影,那誰演的父親,在美國生活,養小孩。給小孩刮痧,小孩皮膚上有瘀傷痕跡,於是被懷疑虐待自己的小孩。被告上法庭,差點被剝奪監護權。”
韋一笑道:“那是在美國。”
“我國沒有這樣的先例嗎?父母健在,但是父母太差勁了,所以被剝奪監護權。小孩可以交給社會福利機構,或者,由其他家庭領養這個孩子?”
韋一笑道:“很少吧。就算有,也是那種家長十惡不赦、天人共憤的類型。不,真的有父親強姦女兒、母親把女兒打得遍體鱗傷,當地也不給立案的。理由是把家長抓了,誰來養這個孩子?如果不是鬧大了,全國皆知,輿論上太不好看,那肯定就太平無事,混過去了。”
說不得道:“不應該這樣。”
“你知道為什麼這樣嗎?首先是傳統。”韋一笑道,“我國傳統默認家庭之內,妻子是丈夫的所有物,孩子是父母的所有物。所以不管法律寫得多冠冕堂皇,實際上公、檢、法,總是縱容家暴的丈夫,偏袒虐待孩子的父母。第二就是,如果剝奪父母的監護權,之後到底誰來做托底的監護人?給民政局撥款就那麼點,現有的孤兒、棄嬰恐怕還嫌多。財政收入另有用處,請大家不要給國家增加麻煩。”
“我知道,這個小丫頭的父親,是不可能被剝奪監護權的。因為他也沒幹什麼。離十惡不赦,還遠著呢。”說不得道,“可我還是想,她就不能,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嗎?”
(應該是每天晚上8點在vocus更新,如果我沒有忘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