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祈臻便在民宿外看見滿臉笑容的男孩,他蹲踞在她的機車座椅上像隻頑皮的小猴子,等著實現昨日許下的諾言。
「就是那裡,碧雲寺!」男孩一手捉著祈臻腰間的衣服,一手興奮地指向前,他的話語像從大人手裡脫逃而向前飛躍的調皮孩子,頭也不回地衝向那座堂皇的廟。
「漂亮吧,它兩百多歲喔!我爸爸還在的時候它就在了······」
「小姑娘,自己出來玩喔!」兩三個圍著絲巾的阿婆蹲坐在廟埕邊緣的地上,親切地呼喚著祈臻。她們面前擺著幾束菜葉,幾瓶琥珀色的飲料,微笑裡裝滿著在地的熱情。祈臻也蹲了下來回以禮貌的笑。
「嘿啊,阿婆。這個是什麼呀?」她指指飲料。
「海燕窩啦!金讚餒,買一瓶喝喝看啊!」
「賀阿,謝謝阿婆!」你一句,我一句。老婆婆眼裡沒有都市裡那種濁氣,她們樂意同遊客哈拉,並不在意商品賣不賣得出去。她們關心眼前的人,不是因為那人的手在口袋裡猶豫要不要掏錢。她們出自內心單純地付出,笑裡、皺紋裡,都是人性的至上光明。
「很少遇到你這個年紀的妹妹,自己一個人來我們小琉球玩啦!每次都是一大群一大群的,齁,他們又喜歡飆車夜遊,咻咻咻······」婆婆的手在空中比擬著飆車的人群,還不忘加諸逼真的配音。
「小姑娘啊······」一位婆婆放低了音量,瞇起眼來緩聲說道。「小心一點蛤,知不知道,有些地方齁,晚了不要去蛤。」
「有人陪我啦,不要擔心。」祈臻轉頭對身邊靜默的男孩微笑,隨即拉著他走回廟前廣場。「阿婆謝謝啦,我們先去拜拜祈福囉!」
「我們······?」「伊不是一個人?」「你有沒有給伊講千萬不要上去白燈塔那裡?」婆婆們的輕聲細語緩緩飄落在祈臻身後。她們看著女孩的手半舉在空中,像牽著誰似的,而女孩毫無知覺。
◎
線香被火苗漸漸蠶食,觀音娘娘的輪廓在飄渺的煙霧裡微笑著,撒魯想起百年前的某天。
「這是什麼!?」粗啞的聲音把在供桌底下熟睡的撒魯嚇醒。一雙腳、一把掃帚與一片光亮衝撞進他縮小的瞳孔之中。「白毛?又有狗跑進來?」
撒魯盯著廟前香爐上新插的一柱線香,屏住氣息在心裡喚著觀音娘娘。那男人把掃帚倚在供桌邊,身體的重心慢慢降下,而撒魯的心跳如急速倒數死期般失控,他用極輕巧而迅速的動作將身子退進供桌最裡邊,兩隻小而輕顫的手捂住眼睛。
「唉唷!」那男人大喊了聲,撒魯趕緊環抱住自己的雙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中間。「這裡還有!更多!」撒魯心裡默想著線香被火舌舔過的枯萎畫面,害怕自己此時此刻也會燒盡。他從縫隙裡偷偷望那張嫌棄著滿地白毛的粗獷臉孔,印象沒錯的話,他也是被撒魯捉弄過的居民之一,害了他和爸爸的烏合之眾。但他已經沒能,更不能再報仇了。他得臣服於觀音娘娘,只能任憑淚水模糊罪人與受害者間的界線。
火舌舔舐後的線香,升起裊裊灰煙。
緣分是該彼此相認嗎?撒魯輕輕握著手裡的幾炷香,抬眼望身邊的祈臻,視線又越過香爐的縷縷輕煙看著觀音娘娘的神像。
「觀音娘娘,時候到了會怎麼樣?」撒魯在心中默默地發問,而他開始害怕答案。
「要是他永遠想不起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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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威尼斯海灘參加淨灘活動,你要一起來嗎?」祈臻將線香插進爐裡的柔軟灰土,望著虔誠持香的男孩。他在豔陽之下踩踏著不安,仍向祈臻微微頷首,像對未知的命運發出挑戰。
「是這個方向沒錯吧?」祈臻往後照鏡看向後座,卻只見蒼白輕煙在背後左右搖盪。她感覺一陣涼意竄上背脊,急忙在路邊煞了車,使勁地眨了眨眼,再猛然回頭。
「對啊······這條路直走,等一下右邊那條······騎下去。啊······好亮!」男孩眼神渙散,純白色的身子在烈日下彷彿變成透明。他的手還揪著祈臻的衣襬,雙肩卻脫臼一般無精打采地垂著。
「你還好嗎?要不要坐到前面?」聞言,男孩輕巧而徐緩地從後座滑下,飄飄然地鑽進祈臻與機車龍頭之間,踮起腳尖用兩條手臂環扣住她的頸,小巧的身高讓下巴正好抵著她的鎖骨。
「爸爸…爸爸喜歡我這樣抱著他······」祈臻的臉閃過一絲紅暈,男孩慵懶無力的聲音不知為何像一串銀鈴輕輕地敲在她心上。
「但我不是你爸爸啊······」
「你不是嗎······?」
「我不是啊······?」一陣莫名熟悉的暖意從她胸口逐漸散開。祈臻發動機車,男孩依偎在她懷裡已陷入淺淺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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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中,撒魯的力氣幾乎被殘暴的日光沖刷殆盡。祈臻把他留在泊著機車的樹蔭下。陽光穿透繁密的枝葉,卻沒能透進他滿懷困惑的心。
「到時候他肯定不記得你了,但可千萬不要急,尤其身分和名字,都不可以說!」觀音娘娘的話語如狂浪湧上撒魯的腦海,他像一艘小船無可抵抗地浮浮沉沉。
好幾個萬籟俱寂的夜裡,他都蹲踞在供桌前啃食著人們奉上的供品,焦躁地向觀音娘娘問東問西。終於等到回覆的那天,月光比他的肌膚還要皎潔。
「那我到底該怎麼做?」他把玩著爸爸遺留下來的臂章,一雙渴求著答案的大眼恰似夜空中的滿月。觀音娘娘卻以新月般的笑眼作為回應,結束這個話題。
「對了,你怎麼總是叫他爸爸?」祂喃喃著,不等撒魯回覆便給了自己答案。
「也是,叫主人就顯得疏遠了。還是爸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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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啦?身體好點沒?」撒魯在疊滿珊瑚礁石的沙灘上緣找到拖著大垃圾袋蹣跚步行的祈臻,他應聲說沒事,疾步上前幫忙拉著袋子另一角。
「姐姐,」成千上百個問句在撒魯的喉嚨中醞釀成形,它們彼此推擠,卻在牙齒與舌根之間躊躇不前。「你······為甚麼來小琉球呀?」一句問候似的開場從撒魯嘴中緩緩流出,如軟毛飄在空中。
「為了······散心吧!」
祈臻用長鐵夾把裹了層細沙的瓶罐夾起,愁容也似沙塵蒙上她的臉龐。她談起在職場受挫的種種,始終掛著愁慘而無奈的笑容。為了生活,除了吞下所有恨意已別無選擇。祈臻一股勁地說個沒完,甚至不在意傾訴對象是個未歷風霜的孩子,她慘淡地望向男孩那不經世事的純真面容,本預料會看見疑惑的神情,但映在她眼中的,竟是一雙淚水翻騰的眸子。
「所以昨天你在落日亭哭了······為什麼又遇到壞人······」撒魯抱住祈臻,淚眼浸溼了她的白衫,他想起觀音娘娘曾經告訴過他關於輪迴和命定之緣的事,這下他已不得不相信。
「真是的,你這孩子。」祈臻輕撫著深埋在她懷中的男孩,任由來自異鄉的溫情軟化她假裝強韌的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