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最後一次和爸爸擁抱,撒魯這百年來都沒忘過。那天他們被包圍在聲嘶力竭的群眾之間,憤怒的聲浪把他倆壓得只能跪在地上。爸爸緊摟著他,絕望從淚眼裡灑落。撒魯從那雙眼中看見一顆誠摯熱烈的心被扯了出來,流失它應有的血色,滾落眾人的腳底慘遭碾碎。
「沒事,我的孩子。」那雙濕濡的眼在失焦的視線中對上撒魯的紅瞳,他顫抖著雙唇彷彿想道盡千言萬語卻失去聲音,如同面對狂潮般的流言蜚語,誰都沒機會開口澄清,只能孤立在海中央任浪花鑿蝕。他把從制服上扯下的一枚臂章塞進撒魯小小的手中。「祖國······」
「大人,快殺了那個小偷!」「別忘記那畜生!」「趕緊去死一死,變態阿兵哥!」
撒魯蜷縮在爸爸懷中,驚恐地望向每一雙瞪大的眼,那些銳利的視線裡寫滿了恨,焦躁的臉孔扭曲成惡魔的樣態。
爸爸一如往常地輕撫他頭上的軟毛,輕顫的聲音裡盡是悲痛,卻也有些釋然。
「不要怕,撒魯。我們······」
「砰!」
鮮紅從白襯衫左胸前散開,空氣被鐵鏽味凝結,未完的話語還懸在眾人眼前,而罪人頹然倒地。撒魯開始尖聲慘叫,他扯著爸爸的衣服,卻只見那雙向來溫暖的眸子漸漸冷了下來。他從爸爸懷裡一躍而起,狂亂地揮舞著雙臂往人群衝去。
「砰!」
殷紅渲染了大地,純白沾染了灰,刺耳的慘叫聲戛然斷裂。他最後所見是惡魔的臉孔,最後所聞是眾人的訕笑,最後所感是極端的冷冽。
◎
「祈臻,你那邊都處理好了嗎?」
「都包好了,船長。」祈臻將滿袋垃圾交給信航,彷彿把積在心底的穢物也些許清出。
「看來還要很久才撿得完······不過也謝謝你啦!」信航輕拍她的肩,卻望著逐漸黯淡的汪洋。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是吧?」祈臻詫異地盯著信航。「抱歉,剛剛偷聽到你和那孩子的對話。那孩子他是······」信航轉頭看向祈臻,猶豫的神情寫在眉頭緊皺的臉上。
「其實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感覺我們像是舊識,你認識他嗎?」她不好意思地笑說。
信航沒有回答,他又把視線轉移到海面上。他不認識那潔白如雪的孩子,但總感覺有條線在扯動著所謂的神秘面紗。
「小琉球實在是個悲傷的島。昨天在烏鬼洞纏上大學生的,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祂跟我說了生前的經歷······祂們一再地向我證實那些駭人的傳說故事······」信航若有所思地說著,那雙能看透陰陽兩界的眼飽含悲涼與滄桑。
「那孩子是不是要你晚點去白燈塔找他?」信航向她丟出一個答案已知的問句,試圖由此尋找祈臻所疑而他自己也想確認的事。他大概猜到那白化症孩子的身份了。
祈臻點了點頭。
「你知道白燈塔的傳說嗎?」
她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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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嗎?」一騎上指往白燈塔的路,祈臻再次聽見初來乍到時耳聞的那聲呼喚,而信航娓娓道來的故事也不停在耳畔打轉,她心裡莫名地激起陣陣漣漪。隨著小徑蜿蜒而上,血液開始不斷滾燙,眼前的樹林閃動起來,一座村落若隱若現。祈臻轉進最後一個彎,潔白的燈塔襯著晚霞染紅的蒼天,巍峨矗立在道路盡頭。
「是你吧?」白化症的孩子從燈塔前方的階梯走下,她對上那雙鮮紅的眼,腦中竟一陣暈眩,眼前浮現雪地與紅花,而轟鳴聲自耳中響起。
「雙面人!」「太自以為是了吧!」「誰想和你共事,『假掰女』!」
「大人,快殺了那個小偷!」「別忘記那畜生!」「趕緊去死一死,變態阿兵哥!」
「砰!」
祈臻茫然地望向朝自己走來的男孩,心底揚起難言的情緒,彷彿失落已久的記憶拼圖漸漸聚攏而來。面前的男孩掏了掏口袋,把握在拳裡的東西塞進她手中,她垂眼細看。一枚老舊的臂章。
男孩也望著祈臻手裡的臂章,他輕聲囁嚅。「祖國······」
彷彿牽動起所有回憶的電網,她聽見震耳欲聾的槍響和絕望的慘叫,想起一句停滯在空中的話,感覺到左胸口一片濕濡,卻無法低下頭察看。她雙腳一軟,膝蓋往地面沉沉地砸下。
「是你啊!」男孩在祈臻身前跪下,他輕顫著等待那憂心了百年的答案。
祈臻望進那雙被淚水浸濕的紅瞳,男孩的身影漸漸在她模糊的視線裡轉化,一幕幕陌生卻又觸動著心底的畫面在眼前浮現。從初生而活蹦亂跳的小白猴,到最後一眼那了無聲息的軀殼仰躺在自己身旁,一抹紅豔在牠雪白的胸口如花盛放。
「那孩子會不會是故事裡的白猴?」信航的話語在她耳邊如轟雷般響起,那時她聽得半信半疑。
「而你,祈臻,你又會是誰?」
她瞪大雙眼,所有的記憶湧入腦海,苦澀與悲痛開始在內心氾濫。雪白與艷紅,白衫、白毛與鮮血,清晨和旭日。她看著手裡那枚陳舊的臂章。祖國的太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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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