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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奇不語·續】奇幻電影玩弄時間的四種模式

2020/11/1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影視中的拉伸/壓縮時間模式常常表現為三個步驟:第一步,主角進入一個常常是縮小了的世界(“異境”);第二步,在這個世界裡經歷冒險;第三步,回到現實世界,並通過與進入虛幻世界之前的時間線的直接連續性,完成對“異境”的否定。

與“硬科幻”相對的“硬奇幻”電影,對於“奇幻”的實現方式大抵至少需滿足以下兩者之一:設定不一樣的人物,或者不一樣的環境。前者一般就是超級英雄異能者,也包括像《隱少年》中那樣有某種特殊缺陷的人,而後者則是架空世界,以《魔戒》為空前絕後的巔峰。對於走後一條路線的電影來說,如何設定一種能讓其中的生活從現實漂移但又不至於發散的世界觀,就成為決定整部作品創意與內涵的關鍵。
人們在這個問題上絞盡了腦汁,一種慣常的思路就是撥亂架空世界裡的時空觀,特別是時間觀念。由此發展出四種時間變異模式,包括“環形時間”模式,“逆向時間”模式,“剪接/平移時間”模式,以及“拉伸/壓縮時間”模式。
圖 1 《藉著雨點說愛你》劇照。穿越到未來的女主角是通過這個隧道另一端的廢棄小屋與世界銜接的。
環形時間模式以蒂姆·波頓的《大魚》為代表。最後,主人公又回到那條道路的一端,又站在了那棟如今破敗不堪的女巫別墅外面。《土撥鼠之日》描寫了一個以“一天”為週期的環。日本催淚言情片《借著雨點說愛你》中的女主角在一次車禍後的昏迷中,以還魂的形式,穿越到一個她已經因病去世的未來,重新進入一個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嘗味到與她深愛之人結合之後的幸福生活,並且又以再次升天的形式從昏迷中蘇醒,並由此決定,毅然回到當時因故與她長久分離的男友身邊,組建她在昏迷中預見到的那個家庭,從而生下了那個後來間接導致她病情惡化的兒子(總算繞完了)(圖 1)。日本的另一部奇幻電影《寫給桃子的信》,也化用了其民族對於“人死後升天之前家人會得到守護(並且守護者是借助雨點來去)”的民間信仰,而這種信仰在《借著雨點說愛你》中以一種機巧的方式與時間循環結合在一起。
圖 2 《時空戀旅人》劇照。男主角覺得自己在性愛中表現不夠完美,於是連續兩次穿越回性愛之前重新來過,最後卻弄巧成拙:因為他已經來了三次,但女主角認為只做了一次。
逆向時間模式就是通常所說的時間倒流,與環形時間模式不同,後者指的是劇情在正向的演進中重現過去的場景,而逆向時間模式則總有鮮明的逆序事件展開,例如《本傑明·巴頓奇事》和《長江圖》中的均勻回溯(兩部電影都由一正一反的兩條時間線相向發展,組成一束雙股螺旋),以及《時空戀旅人》(圖 2)和《波斯王子:時之刃》中的瞬時回溯
剪接/平移時間模式的手法在於把不同的時間線剪輯到同一個空間下來。巴赫金在《小說的時間結構與時空體》中認為,但丁的創舉,在於把歷時性的人物事件,強行映射到一個共時性的恢弘圖景中來。從這個角度上說,後來以《佩德羅·巴拉莫》濫觴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也並沒有什麼格外新奇之處。剪接/平移時間模式最適合表達記憶的隱喻,例如《鬼童院》中的戰爭記憶,《俄羅斯方舟》中的民族記憶,《空想新子與千年魔法》中的風土記憶,《午夜巴黎》中的文化記憶(圖 3)。近幾年先後上映的口碑之作《你的名字。》與《幸福的拉紮羅》,也屬於這個範疇,前者的主角拉紮羅,後半生被平移到時過境遷之後的將來,後者的男女主角,相互尋覓的生命線被三年的時間差所錯開。
圖 3 《午夜巴黎》劇照。這趟每當教堂敲響午夜十二點鐘聲時都會準時經過一道階梯的過時轎車,帶領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的男主角開啟了一段時光穿梭之旅。
最後是拉伸/壓縮時間模式,其文學典型就是“黃粱一夢”(或“南柯一夢”)。“南柯一夢”中,營營碌碌的人民只是槐樹下的螞蟻,而起起落落的一生也無過彈指間的一瞬,這個典故利用時空兩方面的微縮,展現了夢中功名浮沉的虛無。同樣地,影視中的拉伸/壓縮時間模式常常表現為三個步驟:第一步,主角進入一個常常是縮小了的世界(“異境”);第二步,在這個世界裡經歷冒險;第三步,回到現實世界,並通過與進入虛幻世界之前的時間線的直接連續性,完成對“異境”的否定伴隨著空間的縮小,異境中的一長串事件在現實世界中所佔據的時間長度往往趨近於零,例如《愛麗斯夢遊仙境I&II》、《亞瑟和他的迷你王國I~III》、《千與千尋》(圖 4)、《胡桃夾子和四個王國》,以及“片兒很好但取壞了名字系列”的《歡樂穀》。(儘管也有相反的例子,例如文學上的劉阮遇仙,所謂“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偶爾,時間並沒有坍縮成一瞬,而僅僅是比現實世界節奏更快而已,例如與《亞瑟和他的迷你王國》異曲同工的《森林戰士》。
圖 4 《千與千尋》寬幅宣傳海報。這也是荻野千尋結束她的冒險旅程之後,回首望去看見的景象——方才過眼,皆為幻象。
儘管異境會被否定,但所有經歷過異境的主角都獲得了一種成長,而成長是實在的。淳於棼在槐樹下醒來,看往事如雲煙,看眾生為螻蟻,這就是他的成長。因為人的心理時間是不均勻的,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夢裡經歷了很多,醒來還沒過一會,所以拉伸/壓縮時間模式天然地適於外化一個人的心理活動。上文提及的《大魚》雖然總體上屬於環形時間,但有一個鏡頭傑出地示範了如何用拉伸/壓縮時間模式表現人的心路歷程:當他初見那個女子,一切都靜止;當他再回過神來,一切連那個女子在內卻又飛速地流逝;就像有時視頻在長久的卡頓之後忽然快進,把它剛才在卡頓中落後的進度全部找補回來。這時候,就很難從學理上區分時間的扭曲,究竟是奇幻使然,抑或僅僅是一種藝術化的鏡頭調度而已。就拿我剛好看到的《托爾斯泰傳》對《戰爭與和平》的一段描述來說:
“當炸彈墮下而尚未爆裂的一秒鐘內,不幸者的靈魂內所經過的情景,有整整兩頁的描寫。”
因此即便寫實的藝術也會出現時間知覺的極端失真。《頭腦特工隊》、《福爾摩斯二世》、《墜入》和《愛麗絲》(楊·史雲梅耶的那個版本)等等之為奇幻片,皆在此列。就拿《愛麗絲》與《胡桃夾子和四個王國》對照著來說,你大可以反過來,認為前者是愛麗絲進入了一個微型的世界(而不僅僅是個白日夢),也可以認為後者是克拉拉對著胡桃夾子、雪花、鮮花、糖果與薑母的一次遐想(而無所謂四個王國)。
圖 5 《本傑明·巴頓奇事》劇照。本傑明與黛西各自的生命線,恰恰以各自的起點與對方的末端交纏在一起。
以上四種時間變異模式可以更加抽象地概括成一個模式:在某根時間線上,剪斷一處(例如環形時間模式)或兩處(例如剪接/平移時間模式);如果剪斷了兩處,那麼對斷點之間的時間間隔進行拉伸或壓縮(不變可以視為按1:1伸縮);然後把斷點接入時間線上的其他時刻。《本傑明·巴頓奇事》就捏住本傑明一生的時間線之兩頭,翻轉之後,重新接入這個世界的洪流(圖 5)。通過以上這麼多電影前赴後繼的努力,擺在將來導演們面前的、通向時空錯亂之世界的條條大路,總算是全部堵車、並且堵死了。
從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里開始,打破時空壁壘,就是人類想像力所熱衷的活動。然而,空間的壁壘實際上是虛假的。我們可以在這裡,我們可以在那裡,就算我們現在不能到達的遙遠星辰,我們也滿懷信心地覺得自己正走在前往它的路上。我們在空間上所不能的,只是在多長的一段時間內,從這裡到那裡,這是一個時間問題。我們真正的對手,是時間。唯有我們在時間中的位置自己無法選擇,我們無法選擇在過去,無法選擇在將來,只能選擇在當下,立錐於這個存在性可疑的、沒有長度的一點。因此,電影及一切藝術對於時間變異的想像,就象徵著人類對於終極自由的熱望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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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電影的發汗藥理學》持續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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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隨筆追慕太史公《史記·列傳》與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的“對傳”結構,每篇將兩部驚悚電影對照講述,篇內以雙璧之間的互文和同異為緯,篇與篇之間大體以時序為經,編貝串珠,兼採“拉片”的風格,蠡測驚悚電影自一九二〇年至今剛好百年匯成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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