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博爾夫斯基《跳舞的熊》:越逃避自由,越得面對自由

2020/09/06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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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熊》是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2014年寫的報導文學作品。標題「跳舞的熊」寫的除了是一群在保加利亞被吉普賽人從小訓練跳舞、表演雜技的熊終於不用被繼續奴役的故事,更是描寫在熊之外,一群人的故事。這些人除了是後來被歐盟禁止繼續馴養熊的吉普賽人,也包含在蘇聯解體後,從共產制度開始轉型成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各國人民,在適應新體制時的遭遇。
作者很有巧思地把被「解放」的熊,類比到自獨裁統治中脫離的人民發生的境遇。兩者類似的地方是,這些熊和人在還沒脫離自己的主人與體制時,都被認為是處在奴役的狀態。雖然在共產制度裡每個人都有得吃有得穿,沒有人不會沒有工作,大家的待遇(表面上)都一樣平等。然而他們並沒有民主國家保障的人權。
就像被吉普賽人馴養的熊一樣,牠的生活雖是穩定的,就像人們所飼養的寵物。但在背後卻遭受到許多不人道的虐待:被迫離開自己原本生存的生態,牙齒也被敲掉(害怕牠咬人),鼻子更被硬生生地焊入一道金屬鼻環,繫上繩子四處表演,並透過扯動鼻環控制疼痛,訓練表演。
生在民主國家的我們,或許會認為這些人與熊對於自己從專制的統治下獨立,應該是感到高興的吧?畢竟以前很多事都被禁止,資訊也不透明,無法參與外界的媒體,更無法監督政府。但事實上並不然,很多這些國家的人民十分緬懷過去的時代,在那時他們不用面對高壓的競爭環境,也不會有失業的問題,更擁有很好的社會福利。每個人只要做好份內事,生活自然就安安穩穩。就像我們有時也會羨慕一些YouTube的寵物網紅一樣。
離開吉普賽人的熊也一樣,除了反抗被動保人士關到籠子,當長久以來一直會造成他們痛苦的鼻環被拿下後,牠們並沒有感到開心,反而非常困惑和不適應,靠在牆上或是樹幹上磨擦,想找回當初牠習慣的疼痛感來確定自己的存在。而當牠們發現自己得開始學習如何覓食,如何在生態中求生等等這些牠們遺忘許久的本能時,這些熊也感受到巨大的恐懼……就像那些面對新體制的人民一樣,這些國家包含了:保加利亞、古巴、烏克蘭、阿爾巴尼亞、愛沙尼亞、波蘭、塞爾維亞、科索沃、喬治亞以及持續陷在經濟危機中的希臘。
自由是新的挑戰。是新的聲音,新的氣味,新的食物。自由是一場巨大的冒險……自由令人疼痛,而且一直如此,我們準備好要付出比跳舞的熊更大的代價了嗎?
《跳舞的熊》因此是一本讀起來內容和意味都很豐富的作品。作者不只透過記者的視角走訪了不同的國家,也讓不同的人物述說他們各自的故事、掙扎,來呈現不同國家在轉型時不同層次的困難。《跳舞的熊》於是將各國的「轉型」切成各種視角的報導,讓欲解放的「自由」和「正義」形成更多元、不同意涵的社會衝突。書中既讓我們批判了專制政權對人的控制,但也讓我們反思了自由民主對人的另一種「控制」。
在書中,「熊」雖被類比於得到解放的人民,但透過作者層層的書寫,我們很快會發現,熊與吉普賽人的關係其實並不完全等同於共產國家與人民之間的關係。而儘管「熊」的處境被類比於人,指出他們都在適應新的自由。但熊的解放和人的解放似乎並非是同一件事。書的第一部份(熊與吉普賽人)和第二部分(各國的轉型),雖然存在著呼應,但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與複雜度。
對於人們要把熊訓練回牠們原本在大自然中的樣貌,吉普賽人是不解的,也十分不滿被安上虐待動物的罵名。雖然坦承把熊的牙齒打掉、套上鼻環是殘忍的,但他們認為自己這一輩子都相當照顧熊。說他們絕不會把熊關進籠子,熊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家人,和他們一起吃一起睡,還和小孩一起玩、逛街。但動保人士指出這種飲食和作息根本不適合熊,除了運動量不夠以外(沒有狩獵),熊不應該和他們的主人一樣喝酒、吃麵包和享受巧克力(哪怕這些熊很愛),冬天就應該去冬眠而不是和他們的主人鬼混。也因此這些後來離開主人的熊都被檢查出罹患只有人類才會頻繁出現的疾病:糖尿病、高血壓、白內障、肝硬化、癌症等等。
我們對自己做了什麼壞事,我們也對牠們做了……啊哈!您說這表示我們不是一個很好的物種,我們用壞的食物、壓力和酒精自我毀滅。嗯!也許你是對的。
筆者心想,如果說熊的自由在於牠們能以原始的本能獨立地存活於自然。那麼人的第一個悲劇就是人失去了自身的「自然」。在書中人們之所以能「還給」熊自由,是因為我們知道什麼樣的環境與方式是「適合」熊的;但反過來,文明蓬勃發展,但或許到頭來更讓人不明白自己究竟適合什麼。如果人擁有自由,那麼諷刺的是,人或許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能追求什麼自由,就像解放後的人,他只能一直不斷地去尋找什麼才是「適合」他的。
從這點來看,《跳舞的熊》是一本從「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去討論自由為何物的作品。還給熊自由,意味著是讓熊離開人的控制,回到自然中自行發展,至於讓人回到屬於人的「自然」,則是指要讓人回到自由競爭、資訊透明的環境。但自由競爭、民主開放的環境真的就是那麼的「自然」嗎?《跳舞的熊》的某些篇章中開啟了這樣的疑惑,他首先指出「自由其實是有邊界的」,而不是什麼都不控制。在寫到烏克蘭的走私車販,以及波蘭鄉下為了經濟發展而不得不扮演「哈比村」時,我們也能感受到自由民主下的一些黑幕。「自由」很多時候不是單純讓人去發展自己適合的生存,而是要人以某種更隱晦的方式改造自己,來順應另一種社會的要求。
當人們說某些事物(例如民主)是適合人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說的,是這些性質真的「適合」人,還是在暗指這些性質適合我們想發展的社會?
由此來看,對「自由」的想像或許更多是來源於人們對「社會」深層的想像,而不是因為我們對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具有「普遍性」的認識所制定。在這點上,《跳舞的熊》透過不同視角的書寫、紀錄,補足了這個缺陷,讓讀者能在一篇篇的描寫中,時遠時近地碰觸或深入不同個體的心聲。或許不求互相諒解,但給了一個能夠好好觀看、凝視彼此的空間、機會。
就像引文說的,我們發明了許多根本不適合自己,對人類健康有害的東西。但沒有這些東西卻常讓人生不如死,甚至讓人覺得沒有「自由」(如果沒有手機……)。進一步想,人彷彿是拒絕「適合」的。比起在意什麼是「適合」,人更常在意什麼是「更好」。如果說對熊來講,自由是一種回歸自然、本能的途徑,那麼人並不如同自己所強調的,是一種一直在追尋自由的動物,而是反過來一直是一種逃避自由的動物。
逃避自由意味的不是人想要失去自由,相反地,自由其實是不可逃避的。哪怕活在一個什麼都被人控制的國度,你還是得做選擇。如果真的什麼選擇都做不了,那麼人則會感受到至深的空虛。也是在這時,人才發覺:啊!他終究是被自由所束縛的動物。在這種狀況下,越逃避自由就越得面對自由,而越面對自由就越想逃避自由。但透過逃避自由得到的,並不是失去自由,而是改造自由的機會。改造自由,意味的是改造本能與環境。但這種改造並不總是成功,反而經常讓人處於「卡在自由和奴隸之間」的狀態。
卡在自由和奴隸之間。也許,這會讓熊感到困惑。
書中失去熊的吉普賽人,和被帶到園區訓練獨立的熊擁有類似的處境,下場都不是很好。雖然領了錢,但他們都馬上發現,沒有熊表演的他們好像什麼都不能做,沒有學歷的吉普賽人要在保加利亞找到好的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在〈尾聲〉裡,一個吉普賽人決定重新振作,帶上他的手風琴打算去希臘唱歌賺錢。但很快就洩氣了……他發現失去熊後,那些原本和熊一起表演時唱的歌他都唱不起來。至於那些跳舞的熊,則是困惑地發現,失去主人的牠們即便會跳舞,在大自然中也毫無用武之力,不知道自己能幹麻。
兩種矛盾在書中劇烈地交雜在一起,我們也才發現:「跳舞的熊」不只是那些被馴養的熊,同時也是奴役熊的吉普賽人。兩者的關係不是單純一方主宰、支配。而是隨著時間慢慢變成不人道的相互寄食。「人」一直想成為主宰自己的主體,但這個追求主宰的過程似乎沒有使自己成為一個「主宰」,而是如同米歇爾.賽荷在《寄食者》中所說的:通過各種語言、技術、產業、學術去成為一個更巨大的寄食體。
寄食於自然,彷彿就是人生來的宿命。去思考如何和各種異己建立良性的共生,將是人得持續面對的未來吧。
文末,訓練園區的人終於讓所有的熊都戒酒,也讓牠們不再需要糖果跟巧克力,而是願意改吃適合牠們的食物:堅果等等。可是這些熊永遠不會改掉跳舞的習慣,只要當牠們不安、看到有人、或是不知道該做什麼時……就會突然站起來開始跳舞,彷彿在回憶一段牠們忘不了的過往。
這讓園區的人很困擾,因為這不利於牠們的生存,並讓動保人士認為牠們沒有忘記過去。不過,《跳舞的熊》卻讓人心想:對人而言,所謂的自由會不會就是一隻會「跳舞的熊」呢?這種自由不要人去適應,不要人只知道生存。不是擺脫無益的舞蹈,而是去想如何帶著曾經重要的舞步去面對新的未來。就像書中各國共產制度解體後的人民,不是去想著否定過往的一切,而是去反思只有活在前一個制度中才能珍惜、體會到的價值,來延續、改造進新的生活裡,如此才在過程中真正體會到了自由。
《跳舞的熊》,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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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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