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追殺令》:少女心與大叔魂

2016/12/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電影是時空的永恆凝結。電影也是才華的具體捕捉。有很多創作者,他們才氣最強盛的作品都來自當下沒有意識到的生涯階段。經過反覆練習和琢磨,而越來越充實、越來越精湛的作者,當然也有,但好像真的不多。多的是在初出茅廬不久,還「肆無忌憚」的時候,就在自身和他人之間抓到某種平衡,在自己還說不上來怎麼回事之際,大師之作(magnum opus)已然完成。那之後,不管怎麼想超越,甚至連要重現,都辦不到了。

 

《終極追殺令(Léon: The Professional)》也是這樣一部電影。在許多層面,它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在二十二年後的現在重看,更會感嘆那樣的緣分。那是一次多方交會的精彩光芒,在這光芒的核心,則是大銀幕史上最特別又美好的「情份」之一。

 

瑪蒂達說:「我已經長大了。從今以後,我只會一天天變老。(I finished growing up, Léon. I just get older.)」

 

盧·貝松(Luc Besson)而言,《終極追殺令》原先只是他在拍攝心目中的超級大作《第五元素(The Fifth Element)》之前,用來墊檔的習作。他花了短短一個月把之前拍《霹靂煞(Nikita)》時,某個有潛力的配角發展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找來同一位演員演出,搭配即將在《第五元素》合作的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和一個新人女孩,在美法兩地各拍一部分,片子就完成了。他絕對沒想過這會成為往後最被讚頌的生涯亮點。

 

而對納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而言,這個擊敗了上千位對手才爭取到的角色,當然要好好把握。但對演出一個超齡又愛抽煙、滿嘴髒話的十二歲少女,她爸媽其實有不少意見。從最後的成品來看,也很難怪他們多慮,但真的好險,波曼先生和波曼太太沒有插手太多,盧·貝松也沒有放棄對曖昧空氣的玩味,成就了《終極追殺令》這部這麼有趣、帶著危險性卻又乾淨的電影。更不用說多年後的納塔莉,能有《偷情(Closer)》《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s)》、以及《黑天鵝(Black Swan)》的影后級演出了。

 

何況,我上面還漏掉一部片。在《V怪客(V for Vendetta)》裡,納塔莉和一位革命英雄相遇相識,既是學徒也是助手,更像女兒,那融合了純真和堅毅,智慧與傷痛,自我啟蒙的心路,是多麼熟悉?

 

《終極追殺令》的中文譯名其實不太妥切。畢竟說到底,沒有什麼追殺令在背景裡。在全家被滅門之際,幸運逃離的少女瑪蒂達,哀求隔壁的大叔里昂收留,在得知對方是職業殺手後,一再拜託他收她為徒。拗不過瑪蒂達,里昂傳授她一些基本技巧,甚至帶她一起出任務,但絕不讓她真正沾染雙手。「一旦殺過人,你的人生從此就會不一樣了。只能睜著一隻眼睡覺。」兩人發展出像是夥伴,像是師徒,又像父女的感情。但隨著瑪蒂達念念不忘要復仇,里昂也忍不住幫一把,最後飛蛾撲向了火,迎來最終的火拚。

 

成就這部片的,是盧·貝松張狂又愛玩的鏡頭操弄,敘事剪接,精彩飽滿的每一場戲,以及角色亮度。看看開場後不久,里昂去「警告」毒梟的畫面,神出鬼沒的抓交替之後,大老闆被他從後面架住,他的身影大半沒入黑暗中,任務完畢更是鬼魂一般地消失——多麼精彩的「威脅感」塑造?事實上在這之前,一開場的他去「聽取」任務,這時候導演還不打算讓主角現身,而通常其他人的處理是:讓你「看不到」他的臉。但盧·貝松卻相反:他用很近的特寫鏡頭,讓你只看到里昂的眼鏡、手、嘴巴,卻沒有全貌。看得太清楚,也等於看不到。

 

然後是蓋瑞·歐德曼的兩場戲,那聞人氣味的詭異壓迫感,和第二天中午的大開殺戒——「你不喜歡貝多芬。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只需要這段,不只是黑暗的層次飽滿,二十多年後再回看,根本是影史最驚人的反派之一。

 

 

 

然而更重要的,是夾在張狂得完全自成舞台的蓋瑞·歐德曼,和戲多得古靈精怪,根本被導演厚愛的納塔莉·波曼之間,那相對「內斂」,甚至憨直的尚·雷諾(Jean Reno)。要在這麼巨量的沉默,困惑,和疲憊之間,演出清明和柔軟,甚至「正直」,確實不容易。但尚·雷諾就有這本事。也多虧納塔莉引出他的那一面,像仙女棒需要一面鏡子,才能映照出萬千世界,你一定不會忘記那面鏡子的清透。

 

《終極追殺令》的節奏充滿自信,文戲與武戲的穿插,多彩的角色,和各種人際張力:老成的,溫暖的,喜劇的,虐待狂式的,都幾乎沒有弱項。從頭到尾的密度和戲劇趣味都沒掉下來,這不只是才華,更是靈敏的嗅覺。這是一種想要刻意也辦不到,唯有在創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的絕佳狀態中,才能產出的。

 

而在這之下,還有動人的故事線。殺手里昂自律而且專業,單純而有原則,卻因為無法對一個無辜者見死不救,而鋪下自己長長的死亡路。說到底,殺人糊口的人生和所謂單純、信念、正直等等,就不是相容的吧?他的悲劇一早就被埋下了,而這最後的緣分,至少讓那末路有點溫暖。

 

另一方面,對瑪蒂達而言,徹底失去家人,卻是真正救贖的開始。這可以從片中一個精彩的鏡頭看出:里昂的門在她一再按鈴之後終於打開,她臉上迎來戲劇性的光,在死神臨門之際,她的前途終於放亮。甚至拉長而言,這把她帶往一個更成熟,更能照顧自己,而且被身邊人關心的狀態。

 

《終極追殺令》的主題之一是「成長」,一開場的瑪蒂達就是早熟的,這不是體現在那滿口髒話,或流俗的裝扮上,而是那看透了家庭,及從家庭折射而出的社會黑暗的目光。所以第一次見面,她就對里昂說出一句經典對白:「人生永遠都會這麼艱難嗎?還是只有當個小孩的時候如此?」

 

她對世界的認知,被迫成長了(「我已經長大」)。她絕望地認定自己只會一天一天變老。她不知道在愛與被愛的過程——不論哪一種愛——她都會重新找到力量。這樣的找回,其實不是長大,而更像回到一般語境中「孩子」該有的生命狀態。

 

至於里昂,他愛看電影,愛護植物,如此單純又溫柔的一個人,卻是殺人不眨眼的「清潔者(cleaner)」。他說:我已經夠老了,我需要的是成長(I'm old enough. I need time to grow up.)。人生還有太多未嘗試的,來不及嘗試的東西,直到遇見一個想保護的,想共處的,可以分享的,甚至願意為之犧牲的伴。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他跟老東尼說:「過去我賺的那些錢,都沒地方花」,如今重點不在錢要怎麼花,而是有了瑪蒂達,日子才真的有滋味。

 

他對她說:「你讓我嘗到了活著的美好。我想變得快樂,可以安穩地睡在床上,我要有根。(You've given me a taste for life. I wanna be happy. Sleep in a bed, have roots.)」

 

《終極追殺令》的133分鐘導演版,比戲院版多了近半小時,這部分據說是當初,試映的時候招致惡評的段落。這包括里昂帶瑪蒂達去執行任務,在一個毒販家一把火把毒品燒了,還有瑪蒂達兩次向里昂「示愛」,還拿一把槍指著自己的頭……

 

但如今看,正是因為有這些東西,電影才真正有趣。先談任務,二十二年前的觀眾無法接受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變成殺手,但盧·貝松的拍法明明就更凸顯里昂對她的「保護」,即上面說的不讓她沾染鮮血。而兩人間的曖昧感,勢必讓衛道人士繃緊神經,實際上在我看來,卻是拍出小女孩的天真幻想:她把愛情和崇拜,安全感與陪伴等等混在一起了。這雖然微妙,卻不是那麼少見的。

 

真正重要的,是里昂從頭到尾的反應,都不會讓銀幕之外的我們覺得緊張,反而因此更純化那個交集,他們的情感經過來回的釐清和調整,而落在一個安全位置,他對她說出的最後那句「我愛你」,也幾乎等同親情了。

 

最後,是戲外的盧·貝松拍片,一再讓我想到兩個關鍵詞:「少女心」和「大叔魂」。大叔的浪漫是頭也不回地迎向夕陽,少女心的極致則是:即使你不在了,我也要抱著你最柔軟的部分,繼續流浪。里昂需要一個根,而瑪蒂達給他的,是心靈上的家。電影最後雖然據說那盆萬年青種在操場上根本活不過冬天,但這就是大叔魂啊管他的!——重點是,盧·貝松完成他的一期一會,完成了一部二十多年後,讓我在戲院看了仍從頭微笑到尾的電影。於是你知道,當時的他,也已經長大了呢。

 


實習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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