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次勇闖西藏拉薩的背包旅行,一站又一站的征途裡,開啟了她有別以往、課本上觸摸不到的藏人想像。在西藏茶館裡與陌生藏人聊天,讓她開始思考「國家與人」的關係、關注難民社會的議題;拓展自身邊界的旅程,由此生根萌芽。
五年前,她前往印度,展開田野研究與教學生活,但她的目光,仍專注於圖博(Tibet)難民上。她去了難民口中最像圖博的拉達克,去了南印的難民定居營區;擔任華語教師的同時,也將攝影的技術一同帶進了教室;更計畫與難民建立組織,為當地社區提供工作機會。
她是林汝羽。在一次次深入的自我探討與實際行動中,現在,她選擇將這些「沒有國家的人」的故事記錄下來,並於SOSreader展開寫作計畫。在書寫的同時,對難民的觀察與研究持續,新觀點與想法也從中迸發。對於國家,我們應該有什麼樣的認知,展現什麼樣的認同?一起來閱讀她的故事,或許能從她的故事中,找尋自己的答案。(編按:下文中的我,為汝羽第一人稱敘事)
我與圖博(Tibet)的緣分,始於十年前第一次當背包客。那時,深受兩本書的啟蒙:《藏地牛皮書》及《地圖上的藍眼睛》。《藏地牛皮書》在當時造成了很大的轟動,是一本寫給背包客進入藏地旅行的指南──這本書不似以往的背包攻略,而是包含了許多對於藏人文化的介紹,讓你從書本中提供的方法更了解當地的生活樣貌;《地圖上的藍眼睛》則描寫兩位女生到中亞旅行遭遇的總總一切。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課本上沒教的中國」,也是我第一次進入中國。當時,我們走川藏南線,一路上搭乘巴士、拖拉機、租小麵包車,有時甚至要自己爬過去……,就這樣一站一站地緩慢地進入西藏,到了拉薩。那一年,西藏自治區建立剛好滿四十周年,對外國人的限制非常嚴格,我們托中國友人的福,順利進入西藏。
記得當時拉薩有許多的「甜茶館」,人們可以在裡面自由自在地喝茶聊天。在甜茶館與陌生人聊天,讓我認識到很多事情:關於宗教的壓迫、關於失蹤的第十一世班禪、關於藏人做為少數民族,在中國發展的進程被放置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也認識到中國、台灣、西藏思想教育的不同......等等。這趟旅程,開啟了我對於「他者」認識。
在藏人朋友家,第一次見到藏人想盡辦法把他們的孩子送出國──但不是坐飛機,而是找個嚮導(可能是雪巴人、尼泊爾人或中國人),透過各種方式將孩子偷渡出去。早年是走路闖天涯,但後來我訪問到藏人難民時,部分的人開始坐飛機、坐車到尼泊爾邊防關卡,之後才偷偷地溜過去。
尼泊爾的邊境,會有西藏流亡政府的人專門在路上撿一些剛逃過來的藏人,那些藏人通常非常虛弱。住在邊境旁的尼泊爾家庭,也會收留剛抵達的藏人們。進入尼泊爾後,藏人們會到藏人行政中央設的辦公室和印度政府在尼泊爾的大使館,進行身分登記;等到逃亡過來的藏人達到一定數量後,他們會整批被送往印度。藏人們第一站通常是到印度新德里,從新德里再前往達蘭薩拉(Dharamshala)拜見達賴喇嘛,之後被送往安置中心,或各自前往親戚所在的定居點。
因為探索西藏的經驗,讓我開始關注難民議題。藉由這次「國家與人」的研究、寫作計畫,我想尋找同樣對這些議題有相同興趣的讀者;在探討「國家與人」的層面上,讀者認同我以「沒有國家的人」的角度去看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彼此探索的過程:與其說是我帶領讀者走,不如說我們就像在同隊伍的成員;在這個隊伍裡,我的角色是走出去,將所見所聞寫下來,讀者則是閱讀,並給我一些回饋,他們提出的意見會給我許多靈感,我們一起來發掘、探索這個主題。
我認為,國民義務教育是國家去培養、塑造「國民」的過程,國家有意識地將它所期待的國民素質放進教育當中。當我們接受國民義務教育時,也就開始了被培養成國家未來公民的過程。在國民義務教育當中,國家一直都有明顯而清楚的角色(在權力的關係裡),做為一個國民,我們如何認知自己的國家、如何認知自己的國民身分、如何描述自己的國族認同,其實都是從教育場域來的。
但是,我認識一個國家的過程,從小學到初中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小學社會課,帶有鄉音的老師對中國的介紹是「畫個大中國地圖塗顏色」——這樣平板、沒有任何解釋及啟發的講課;到了中學時,出現了「為考試而刪減內容」的調整——這當中,年輕的心智當然會辨認是「為考試而功利(讀書)」,或是「為知識而學習」。進入大學後,我又是個更獨立的知識獲取者、又當了家教(協助別人取得知識者),這其中角色的轉換又產生了變動。討論國家的概念及國家的內涵,在現在這樣的時刻,變成一種重要的事情。
另外是閱讀帶給我的啟蒙。在圖書館、網路上閱讀、找尋資料後,以前課堂上灌輸到腦袋裡的「大中國意識」逐漸被打破,認知到中國與台灣其實是經歷了不同歷史的兩群人,也透過閱讀認識到很多課本上沒教的台灣民主運動、以另一種觀點看日本的殖民等,這些都影響了我為什麼要書寫這樣的主題。
印度是個神奇的地方。它本身很窮,卻還能接收各個國家的難民。印度本身並沒有制定難民法,而是以外國人法適用所有的難民群體。這些難民來到印度之後,也能在印度這個非常混亂的國家,找到他們的立足之地。
我把自己看成一個「節點」、一個跨文化溝通下的產物,心胸也變得更加開闊。當我回到自己的社會,面對社會種種的問題時,好像有更多的資料庫可以運用的感覺。印度會讓每個來印度的人都變得更加堅強,因為每天都在學習、承受及享受界限不斷被打開以重塑的過程。
舉例來說,一開始在印度教中文、攝影,其實算是實驗性質的嘗試。因為藏人學校需要,於是盡可能地協助學校去完成這樣的目標。這次我回達蘭薩拉時,我在藏人行政中央的智庫裡教中文,一邊教一邊分享自己的研究、重新詮釋自己的文化,而我自己也在學藏語——我想找尋漢、藏之間的共同性,及建立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學習到新的東西、擴展自己的世界觀,做為一位研究者,這會讓我感覺到由衷的欣喜;跟著我一起學習的學生們,透過我了解原本不得其門而入的世界時,做為老師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悅,這樣的成就感甚至比寫論文發表還大。上漢語課的小朋友,藉由學習新的語言表達自己,擴充他對不同文化的理解;對上攝影的小朋友而言,他們玩得很開心,且能誘發他們以影像表達自己,更加肯定自己的重要性。
田野對我來說,不是走進一間果園,去摘你想要的果子,回來做出一道自己想做的菜;田野對我來說,比較像是邂逅。你會在出田野的過程中,遇到各種各樣的邂逅——這些邂逅會改變你,也會改變田野本身。進入之前,你對它的認知是不夠的,但你充滿熱情、想要了解,你的熱情會支持你完成對它的認識。走進田野,是去探尋事實的所在。
信仰會決定人的生活方式。對我來說,信仰不是追隨神,而是價值。但當我帶著信仰來到田野中,會大量地跟田野中的一切發生碰撞,碰撞出來的結果,造成我與田野之間產生改變。
我的田野生活分成兩個部分:學習與服務。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這是我最佳的沉澱時刻。我會寫田野研究筆記、讀當天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書,之後去圖書館查資料或去上語言課。傍晚吃點食物,再讀一點書,就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透過閱讀、思考、寫作貼近事實的樣貌,同時也反省自己作為理解的介質——就好像光線照向你,又從你本身透出去,時時刻刻改變著它的角度、色澤及強度。做為一個田野研究者,就是以寫作跟時光拉鋸、對抗。
在難民學校做田野的時候,經常對別人說的話、開的玩笑都過份認真,所以老師們很喜歡逗我玩。有個老師一直跟我說他教電腦、課在星期六早上,直到某一天我對他說:「星期六上課很辛苦喔」,他才摸摸頭說:「其實我是開玩笑的。」後來他還來跟我請教涼粉的做法。
另外一件趣事,是我在收集老年人的回憶時,採訪了學校退休職工,當時九十二歲的老先生。每天下課,我就和兩個跟我學中文的學生,他們來自圖博,幫我翻譯。我們三個人坐在漏雨的鐵皮屋裡,專心抄寫老先生的生命故事。因為漏雨地板會濕,有時必須把腳抬高,有時我一邊聽也一邊幫老先生補衣服,協助翻譯的學生其實並沒有小我很多歲。我們在地圖上畫出他當年離開家的流浪路線,學生的流亡路線,我的旅行路線,最後匯聚在一點。
在記錄難民的故事時,我不想「只是呈現他者的故事」,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反省。做為一個研究者,常常要聽別人講故事,自己要寫別人的故事,有時也必須要講自己的故事——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反省、思考自己與他者在這個社會上的位置時,更想去挖掘「寫作」到底帶來什麼樣的意義?「文本」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又發揮了多大的功能?
如果只呈現他者的故事的話,讀故事我們可以「共感」,因為人的生命歷程就算跨越了文化,還是會有一些普同性的理解;但要把這樣的普同性,促成改變、和解、向前的力量,我認為他還是需要一種理性的論述、思辨,以及超越性的思考。如何運用自己的能力決定如何呈現這些故事,這是我想去挑戰的一種方式。
站在這樣的立場,以及我自己一直認為的「他者的故事應由他者親自講述」,書寫會更有正當性,因為人與人之間所看到的,有時更多的是自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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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圖片來源:林汝羽
撰文:熊編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