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年夏天遇見上帝。 你沒看錯,是上帝。 女人問,哪一個上帝? 我說呀,女人,就是喜歡鑽牛角尖。 男人對我說,你就告訴她吧,否則她不能投入到你的故事。 我嘆一口氣,我並不是在說故事。 但我還是告訴她,我遇見的上帝,或神,或GOD,或ELOHIM,或真主,或佛陀,或大能者,或宙斯,並非她所想像的上帝。 她啐道,你怎麼知道我想像甚麼? 你們的確無法知道,正如我不知道一樣,但這不是重點。 男孩催促我趕快進入重點。 重點是我遇見上帝,並向祂打賭,這是我人生最後一個暑假。 人能鬥得過上帝嗎?女孩問。 男孩搶答,所以才要向上帝下戰書嘛。 我苦笑,上帝要你死,你無法留在人間,反之亦然,上帝要我苟存於世,我就算死了也得活過來。 少女圓瞪著眼問,你死過了嗎? 死過啦。我仰望天空,烏雲密佈,跟那天的天色一樣。 男人問我是否在死亡裏遇見上帝? 我搖頭,我在死亡裏看見軟弱,但沒遇見上帝。 因著軟弱,我決定獻身死神。 第一次,我偷取護士的針筒替自己放血,血一直流一直流,我期待著體內的血液徹底流乾,那感覺很奇妙,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目眩腦昏,但情緒卻越來越高漲,因為我快要贏過上帝。但很遺憾,上帝只是派一個清潔女工出場,便破壞我的放血大行動。 後來醫生告訴我,要是我往動脈插針便沒救了。原來我錯插在靜脈,這一次,我不是敗給上帝,而是敗給自己。 家人隨即變成驚弓之鳥,輪流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加上身體的限制,我得靜待時機才能實施第二擊。 女人提出心底的疑問,要是決心尋死,停止呼吸不就行嗎?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但你有聽過人平白無事坐著停止呼吸自殺身亡嗎? 你們沒聽過,因為那根本不可能。如果這樣可以自殺成功,還會有人爭取安樂死嗎? 不過,這是一個好點子。 要死的話,停止呼吸就行,但人有著求生的本性,就算多堅決,緊急關頭還是掙扎著呼一口氣、吸一口氣。 於是,非借助外力不可。 我找來一個膠袋,這是當時唯一到手的工具。 憑一個膠袋就想挑戰上帝?那未免太看輕祂吧。 結果是又一次的失敗。 母親哭著說,暑假快過了,忍耐著點啊。 我怵然,她怎麼知道我跟上帝的賭約? 我沒有深究,反而更努力挑戰上帝給我擺佈的命運。 那年夏天,擺盪於死亡與重生之間,我偏不信贏不過上帝。 痛定思痛,我決定採取勝算最高的方式。最後一次,我拼盡每一分力氣爬出窗台墮下。這次不可能敗給上帝吧。 結果誰也無法想像,我跌到平台上僭健的鐵皮屋,撞穿屋頂後跌到沙發上再滾到地上。 這樣還是死不去,我終於投降並遵守約定,積極面對往後的人生。 女孩問,你那雙腿是因為跳樓才失去嗎? 你沒認真聽,我剛才說拼盡全力爬出窗台,如果我有雙腿,便可以輕鬆跨過去。 暑假首天,烏雲密佈,風淒雨綿,我被汽車撞飛,醒來時雙腿已被截去。 你想知道我為甚麼會被車撞飛? 我只能告訴你因為多管閒事。 你在街上遇到搶水果檔的搶匪,會追嗎? 少年拍拍胸口說,當然會。 真的會嗎?那不是電視劇的情節。就算是電視劇,也只有主角追賊,你見過所有路人一起追嗎? 男孩說,所以你是主角囉。 我沉默,我寧願做健全的路人甲,也不想坐在這兒當甚麼生命鬥士,跟你們有的沒的扯談。 我追賊,天雨路滑,我被失魂司機撞飛,我殘廢了,我死不掉。 上帝是不會輸啦。女人下結論。 意外那天,上帝沒讓我死去,往後無論我選擇任何方式,也無法結束生命。 一切盡是天意。 上帝背後有甚麼旨意吧?少女的問題充滿感性。 我聳聳肩,我還在找答案。 男孩問我在哪兒遇見上帝。 我瞥一眼被截斷的雙腿,我和上帝相遇在這殘肢上。 上帝用這方式告訴我,沒有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雙腿的存在不是理所當然,我的遭遇也不是理所當然。 我沒有後悔。如果雙腿猶在,下次有人搶生果檔,我還是會去追。 你最後問,為甚麼遇到慘劇後還相信上帝? 我微笑,我從來沒有相信上帝。然而,苦難的出現無法否定上帝的存在。我們終將消逝,一如肉身,一如悲苦。是否選擇相信上帝,與邏輯無關。 我們活著,互為因果。 我們,就是上帝。 看,上帝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