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起於這株腦袋之上的黑色漂流物。 暑假環島前,由於懶得在騎乘好幾十公里的一天後仍得花費心力搓洗、風乾、養護,我毫不思索地將及背長髮一口氣剪了。 之後一段時日,於清晨梳理時不經意與鏡中人對望時總不免愣了愣。瀏海隨興的在眉毛坐落,鬢角溫柔而踏實地貼著側頰,雙耳、後頸從未如此張揚地呼吸過,抬眼,捕捉肅穆的陽剛之氣,凝望他在眉心、唇角之間流轉,像是迷路的塵埃。 不僅是我與自己變得生份,在如白紙攤開的日常中也開始出現了些微妙的變化。 再見熟識的人們,大多的反應是揣測。猜測我在感情上受了一些挫折,我才發覺人們對髮的聯想多半關乎感情。當他們一個個驚呼、不敢置信地望著我時,我險些受騙,仔細檢視自己究竟是不是如他們所說一般心裡受傷但說不得,只得將情緒發洩至髮上。 但在感情世界一直以來都猶如嬰兒般空白的我找不到任何關於情傷的蛛絲馬跡,因此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中的關連連結起來。 只是暗自有些憤恨與激動,一個人的髮型的主控權掌握於自己,若將心跡顯現髮上,是不是反而是被那些傷人的回憶操控,把自己樣貌的一部份控制權授予他者呢? 在路上與男性錯身而過時,內心湧現一渦叫囂起來的騷動,感受對方的身體裡也如此變化,企圖與對方較量,在不消言語的空氣中以這股躁動漩流壓制對方。自己亦被此種莫名氛圍驚擾,這是我意識到甚至過分意識到自己的髮型所產生的想像:也許我心中屬於剛硬的、競爭的、力量的、自我的部分藉由剪髮而比以往強盛,甚至長出此種雄性之間暗暗衝撞的原慾。 我走路的姿態、說話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開始不同於往昔。 在很多時候會感覺自己體內流淌一種膨脹的魔法,能讓我更加肆無忌憚並漫不在乎,我更大、壯、而且愈來愈強烈。彷若我非常契合這世界的本質,不需任何理由能夠生存得毫髮無傷,隨意奔跑,隨意衝撞且挑戰其他恣意活著的生者,甚至幾乎可以飛翔,無限地生長。 我比以往自由,比以往感到自由。在界線中遊走,沒有任何框架沒有艱澀的定義沒有緊繃的規矩…… 我非常快樂,覺得自己已然尋找到所謂生存的道,一輩子想跳想飛想滾想如何便如何了,啊,不受拘束的生存啊。 記得寒假撥冗至泰北當志工,10歲的小清在第一天教學空檔時仔仔細細地將我整個人審視了一番,才突然抬起下巴,十分懷疑地說「老師,妳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女生啊。」我輕快回答。 「那妳為什麼是短頭髮?」她瞪大眼睛驕傲地幾乎笑出來,像是在課堂上抓住老師口誤一樣得意。 「女生也可以是短頭髮啊。」我學她驕傲地將眼睛睜大,戳了她臉頰一下,她貌似不太滿意這個回答,歪了歪頭兩秒後自顧自地蹦跳著離開教室,我獨自坐在教室裡恍然地笑。 孩子們在男女有別的環境長大,突然冒出的我在他們眼中也許是個模糊又讓人困惑的生物。我十歲的時候恐怕也是如此,理所當然地認為女生就是得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穿著蕾絲蓬蓬裙就擁有了所有「女生」的條件,對於粉色綺麗的世界充滿嚮往,想擁有所有這些被愛的要點。 在我母親那方的親戚小孩當中我是唯一的女生,從小在外婆家不但備受親戚寵溺,也常常跟表兄弟們玩拯救公主的遊戲,我是被邪惡Boss綁架的公主,騎士們踏上旅途和Boss決鬥,最後將我拯救出去。我窩在軟綿綿的床墊上以粉紅點綴的棉被裹住自己,扮演Boss的表哥拿著竹子編成硬枕頭隨意坐臥身邊佯裝笑得浮誇,我必須害怕地尖叫,以我值得愛憐的叫喚提示騎士們我的所在地,Boss在被打敗之後也驀地悵然若失,彷若我的離開使他的城堡裡再無任何漂亮昂貴的珍寶供他欣賞逗玩。 我十歲,享受於被拯救,人生目的無他,唯有等待著別人出現將我帶離困厄之地並撐住我生命的重量。我將變得很輕,飄飄於被愛的豐沛中。 即使剪髮後挺自豪於自己的不確定與再也不需要被拯救的自滿,也算是對生命經驗的一種假想性報復,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似乎又進入了別的圈套。 在多元性別講座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從距離一個縣市外的大學特地來的,坐得媚媚生姿笑得柔柔美美的。暫且稱他為小夫,因他的眉眼瞇成好看卻別有深意的弧度,說是邪魅但色澤卻不濃。我以隨身攜帶的小包衛生紙抹去了他喝水時不小心灑在桌上的水漬,這成為我們話題開啟的契機,那時他的心思似乎全不在講者上,漫不在乎的滑著手機,也好似心不在焉交換著我們的Line。萍水相逢之後,水體與浮萍仍是憑藉著表面張力維持著輕巧微妙的平衡。他時不時發著關心我的訊息過來,我捧著這人的體貼但未去度量,像是多了位閨密一樣可貴,況且對於性別議題有些興趣卻還懵懵懂懂的無法表達的我總是有很多天馬行空的的問題等著拷問他。但是面對那些半點哲學半點孩子氣的問題他全都像是四兩撥千金般的迴避了。我以為他忙也並未太過在意,這些問題如果在一處碰壁過久,我難得樂觀的覺得他們會有自己的出路。 然而事情並未像我想得那般純淨如白紗潔亮如珍珠,小夫的定量寒暄漸漸變了調,敏感的我重拾文字溝通鑑定家的身分,幫別人的文字秤重衡量,觀察顏色與價值,當美麗的字句腐壞,我盯著他直到泛黃或發黑,想看見真正的質地為何。他說,他總是跟女同志維持著超過朋友的關係,他很享受。我丈量這些語詞,不禁感到微微暈眩,揣想我先前認真思索的那些問題碰的那壁是如此的堅硬厚實,而且熟悉。千百個比那些問題還庸俗許多的疑問在我腦袋裡逐一飄飛,但是已經無力去知道真正的答案了,因為那質地除了又髒又爛之外還發臭了。 這難道也是我斷髮的效應嗎?被制約似逃避選擇飄逸的裙子和粉色的妝容之後,進入了這樣新的圈套。我是有些憤怒的,可能不只一些,但同時也自嘲著自己的憤怒。世人憑藉著表象來斷定彼此也非新鮮事,而我,當我見著小夫那樣的飄忽又柔弱我不也給了他相應的標籤?也正是因為我給予了他這樣的標籤才在他幾乎表明接近我的目的時更加感到震驚與失落。 小夫的慾望是自然的且無可厚非的吧?也許人類不應該浪費任何肉身因為不能相愛所產生的空置盡情享受因「自然」的契合而感到愉悅的這副軀體? 但是他的語言像是把我關入了一個瓶子,他渴望得到這個瓶子,因為以往相同品牌的瓶子帶給他不少的歡快。我難道根本不是在游移,而是一如往常那般僵硬而固定,所有人還是能將我的身體比喻為任何事物,並可以決定我愛的人特定的顏色和形狀? 我巧妙地、意外地剪髮之後的快樂全都陷落了,變成了新的征忡,我果然還是不自由的。頭髮身為一個「女人」的靈魂,失去那些的我的靈魂應該可以填充各種不同樣子吧,管它是女人是男人是什麼無法定義的生命體。但是我的身體,黑色漂流物以下的所有一切還是決定了我。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著一頭男性髮型的女人。中性的女生。女同志。慾望的載體。在真正的男性面前我是贗品,是再製的器物,是肋骨造的二次生命體。 我發現如果沒有鏡子看不見自己的髮。 說到底髮型不過是對外的展示物,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屬於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它甚至沒有任何感覺和情感,完全不是有自我的東西。它不屬於我,像揀選衣服一樣,虛矯地決定自己的樣子,下定決心一定要展露真我,其實只不過是決定了別人觀看自己的模樣。 我的自由是個大騙局,藉由別人的凝視妄想自己的不受束縛,剪了短髮的生理女生像是一個擁有學名與綱目的生物,表象在旁人視線裡起舞撩亂卻篤定地填塞框架裡的形容詞名詞與其聯想之情境。自己決定髮型根本決定不了任何一切,感覺愉快僅是一時的,過不久便會像是失效的興奮劑。 如何奪回觀看自我的主控權,停止凝望與被凝望,停止用眼睛觀看,停止所有危險的令人厭煩又作噁的聯想,停止用感官模擬愛…… 一切起於這株腦袋上的可隨意變形沾染不同色彩的黑色漂流物,一切起於它底下生長出的這副過於層層疊疊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