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離家唸書,算算到今年這個年紀,住在外面的時間遠比在家中還要來得多出許多,就某些方面而言,回南部老家對自己來說是一種舒解狀態的開始,而對家中二老而言,或許也是一種撿回一個孩子的感覺。 最近二老喜歡到大寮找一個當中醫的遠房叔叔看診,原因不外乎是筋骨疲累,腰酸背痛。鄉下地方的習慣便是碰到好東西便會呼朋引伴,招朋喚友地一群人鬧哄哄地前去捧場,更何況是自己的遠房親戚。我也只好沿路撿客載了一車阿桑。 車過某處,路旁是一排阿勃勒,南部艷熱,花總開得早,台中的阿勃勒仍然還在含苞,南部的阿勃勒早己是滿樹金黃。即使是陰雨天氣,那一排黃花,總看得讓人心曠神怡,更別說是在陽光高照的時候了。 媽坐在副駕駛座上,遠遠便看到那樹黃花。我說,哎呀,好可惜,忘了帶相機出門,真想拍拍這幅景像。媽說,你的手機不是可以拍照嗎?要不要拿出來拍拍。 二老前陣子自己坐車到車城福安宮去拜拜,這個習慣打從祖父那個時代便開始了,祖父習慣在每年的特定時節到福安宮地找找土地公,而爸也沿習了這個習慣。不過祖父另外還有個習慣,便是在每年端午前後到四重溪地洗溫泉,如同每年朝聖般的準時,一直到他不良於行為止。爸不小心在車上遺失了手機,而他最愛的便是在我回家後拿著手機幫他調時間,弄設定。即使我己經幫他們挑選了螢幕最大,字最明顯的手機,但對老花眼來說還是太過吃力。但,手機廠商往往未曾考慮過這個年齡層的需求。 後來,爸又自己去挑了一支新手機,有照相功能。於是兩人開始對手機能照相這事便開熱中了起來。 我說,我的手機拍起來很醜,而且我也很少用手機拍什麼照片呀。媽開始絮絮地談起爸那支手機如何如何,然後我們就忘了那排阿勃勒了。 幾個星期過後,陽光高照,我載著媽出遊,阿姨們總說媽很喜歡我回家,因為這樣子可以載著她東跑西跑。我笑笑不答,媽也笑笑不答。我心裡了解其實去的那些地方並不是非得我開車才能前往,但有些時候並不是只有唯一解,而有最適解。 或許這樣子的情況在妹請調成功之後,妹可以多少代替我幾分,載著家中二老東踅西晃,一如小時候墾丁國家公園未成立時,爸便載著我們在那些海岸林間穿梭的感覺。曾經對某汽車廣告的台詞嗤之以鼻,認為幸福不應該是拿來當車子主打的台詞,也對它的銷售量之高百思不解。隨著時間過去,我或許慢慢地了解到,有時候,或者對某些人來說,在點於點移動之間,起點與終點並不重要,而在小小而封閉的金屬殼子之中,蘊藏著是難得相處的時間。 是幸福嗎?或許吧。 車又行過那片阿勃勒,黃花在陽光照映下顯得格外耀眼,媽一如習慣仍然坐在副駕駛座上,她遠遠地便看到了那幅景像,問我,你今天有帶相機嗎?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相機?要拍什麼東西嗎?我留在家裡沒帶出門耶,要不要回去拿? 媽說,不用啦,你上次經過時不是唸唸不忘這片樹林,想要拍嗎?看你要不要停車拍一下而己。 我忘卻的事,媽常常會記得,即使是小事一椿,彷彿我仍然是那初上小一時的孩子,每天要被提醒手帕衛生紙一般。不過,即使不願意承認,也得體認二老的年紀也開始有了,我開始讓自己多參與家中的一些決定,在前幾年的事件當中,我站出來與那些人對抗,或許也從那些事情之後,他們也漸漸了解我己經不再是那小一的小朋友,而是己經在某些層面上可以代替他們出來對話的人了。 這樣子的轉變,對我而言是驚訝,而對他們而言呢? 妹跟我說,那時候的爸是最脆弱的,而我也無法相信一向冷靜的媽,在庭上時也會管不住自己情緒。我帶著他們奔走連絡,與人詳談,擬稿騰寫。在庭院中的家族會議裡,站出來與那些長輩們執理力爭,直言代書在擬文上的邏輯失誤,用台語清楚地替爸媽幫長輩們解釋我們的立場為何,最末,總算是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結論收場。 是呀,自己是長大了不少,而相對地,他們的年華也慢慢地老去不少,曾經妹打算把爸媽二人接到東部居住,後來還是作罷。理由是,爸己經是跟這塊土地分不開的人了,換句話說,他己經不再像我們如此年輕,如此還能輕鬆地作客他鄉。 我回到台中之後,台中的阿勃勒總算也是滿樹花黃,我也總算記得帶著相機出門。而看著黃花耀眼,我卻對媽那時的話念念不己。 「你上次經過時不是唸唸不忘這片樹林,想要拍嗎?」 是呀,我總算拍了。 如果回屏東老家,在白天,我會安靜地坐在榕樹旁看著蓮花池旁發生的事;在半夜,我還是安靜地坐在同樣的位置,聽著池旁發生的事。 因為靜靜地坐著,於是在白天時,同一幅背景裡可以看到許多不同的故事。 小白鷺喜歡在池裡漫步,尋找小魚苗當成零食來吃;紅尾伯勞喜歡停在那電線的凹處,鳥瞰著池裡的動靜;珠頸斑鳩喜歡在那兩棵椰子樹上溫存,或者兩兩飛下池旁啜著水喝;紅嘴黑鵯喜歡停在右側的竹林上,吵鬧著誰才是該被選中的那位。 白天,可以用相機捉取靜止的畫面,而晚上,則得用耳朵來聆聽。 黑眶蟾蜍在夜裡甚至從路的那端,跳著來參加求偶盛會;而夜鷹則像是巡視各個領地似地,來回在不同區域裡飛著。於是,當將聲音轉化成紋路,牠們的叫聲彼此穿插著彼此,是同時地發聲,卻有著不同的頻率強度。 偶爾背景裡會來個車聲,有時遠方會傳了一陣犬鳴,安靜地聽著,會突然發現其實黑眶蟾蜍的演唱會總是需要一個自願者來起頭,而夜鷹時近時遠的叫聲,我幾乎已經在地圖上標下了他每晚的巡迴路徑。 其實只要給我一棵桑椹,我便可以找到一大群因為桑椹而來的鳥,於是,我們可以坐在書房外的簷下,輕鬆地看著牠們。這不是賞鳥,而是看著牠們生活。 我不只有一棵桑椹,於是來了一大堆鳥。 其實桑椹盛產的季節應算已經過了,家前的稻穗都已經滿實而垂下了頭,漂亮的青色,被南部的陽光染上點金黃,接下來會隨著陽光越來越大,而金黃色越來越明顯。 打從桑椹開始生產的時節,我們便和那群鳥一起分享著這幾棵桑椹,桑椹結實成熟的速度極快,早晚各摘一次,隔天仍然又是滿樹紫黑色果實。既然吃不完,何不分享一些給那些鄰居鳥兒。 其實有些人總會有農家很愛使用農藥的錯覺,買回去的水果,又是用鹽水洗,又是如何如何。套句之前聽過的話,「不長草的土地,怎麼長得出能吃的東西。」農夫們其實並沒有用趕盡殺絕的角度在看那些雜草,在他們長年來的經驗裡,自然有一套由經驗而形成的生態觀。 與鳥分食桑椹也是,反正人吃不完,分點桑椹給小鳥吃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來的小鳥並非全都是為了桑椹而來,有形形色色的人,於是也有形形色色的小鳥。 麻雀、白頭翁是真的來吃桑椹的,前者躲在枝葉間悄悄地啄,後者大剌剌地站著枝頭呼朋引伴,然後再一起到電線上用嘴磨著電線擦嘴巴。珠頸斑鳩跟紅鳩則是在地上挑呀檢的,看順眼了才吃,其實他們搞不好根本不是來吃桑椹,而是來找配偶的,常常吃著吃著,就看到一隻雄鳥對另一隻雌鳥咕咕咕地點起頭來。 在地上繞著跑著,母鳥飛到電線上去,雄鳥也跟著上去。對付這種窮追不扯的傢伙,通常不是置之不理讓他自討沒趣,不然就是作勢要呼他一個巴掌,不然沒有安靜地吃桑椹的時間。 紅尾伯勞跟藍磯鶇也來了,他們不是要吃桑椹的,他們看上的是來吃桑椹的小蟲。紅尾伯勞總會停在附近的枝上,咻地衝了進去,然後再飛回原來停棲的位置,那時嘴上便會多了隻小蟲;藍磯鶇陪著斑鳩在地上晃著,啄呀啄地,總看不到牠叨到了什麼東西。 附近的大卷尾也會來晃晃,為的也不是桑椹,也是為了那些來吃桑椹的小蟲;後面林子裡的鳳頭也會來探探,牠為的也還不是桑椹,更不是吃桑椹的小蟲,而是那一群吃得不亦樂乎的小鳥,那對牠來說,才是美味。 這似乎是一種很便宜的誘鳥植物,被引誘而來的不單單是吃桑椹的鳥,吃小蟲的鳥,還有吃小鳥的鳥,當然,還有在旁邊偷看牠們一舉一動的人。 只是說來也有趣,明明是個在野外打滾的人卻一直到了蠻大的年紀,仍然分不清楚左邊右邊,對我而言,只有這邊與那邊。小學時,老師說,小朋友,舉起你們的右手。我低頭想了一會,走路要靠右邊走,右邊是有棵大木棉花的那邊,然後看著自已的雙手。 嗯,這隻是右手。多麼漫長的回想與確認呀。 有木棉花大樹的那邊是右邊,不過,我記得老家的小路出來後,在左邊也曾經有一棵木棉花,只是左邊的木棉先安靜地消失了,然後,右邊的木棉也默默地不見了。於是,我再也無法用「右邊有棵大木棉,所以,這邊是右邊。」,然後,我突然學會了左邊右邊。 對於自已而言,很多事情都是很突然地學會,很突然地體會,也會很突然地失落,就像拿著什麼交換什麼一樣。不知不覺地,暗地裡的,不曾發覺,然後,再驚覺的。 老家離村子有段不長不短的距離,大約是一公里上下,從榕樹下的土地公廟開始,便是接連的兩個上坡。很陡,很陡,印象中,即使走過山裡的碎石坡,騎過充滿石礫流水的大石坡,那坡,一直是我印象裡最陡最陡的坡。 其實大概只有十度不到,就這麼一點,稍微一抬頭的這麼一點而已。但,對當年的我來說,好陡。 第一個斜坡距離其實並不長,只有二十公尺左右,不知道是後來隨著道路工程的補填作業,坡度慢慢地變緩了。只記得,突然有一天,那坡,在我眼前緩緩地躺下,不再那麼地陡,我不再需要跟妹兩個人,用自已發明的一人一腳踩腳踏車的方法,輕鬆地便騎上那個斜坡。 在斜坡左邊,有棟很豪氣的洋樓,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楊桃樹。 前幾日回家時,我隨口問爸,「那路口那戶是姓趙吧?有楊桃樹的那戶。」 「那楊桃是酸的!不能吃。」他大概以為我想去摘那楊桃,「是姓趙沒錯,就是那個誰誰誰的後頭厝(娘家)呀。」 「那棵樹,應該有二十幾年了吧?」我問。 「沒有喔!不只了,至少在你出生前就有了。」他開始說起故事,我一溜煙地溜上樓。並不是不想聽故事,而是想去拿個可以拍照的東西,我突然想拍拍那棵至少三十幾歲的楊桃樹。 老樹,並不是要有幾百幾千年才能叫做老樹,對我而言,除了土地公廟那三棵榕樹外,那棵楊桃樹對我而言也是老樹。只要有特別的意義,或者不需要任何意義。 老楊桃樹長在這個已經沒住人的老宅裡,不知道有多久的時間了,當初這戶姓趙的人為什麼會選了一棵「很酸,不能吃」的楊桃樹種在自家宅前,或許我可以找到人問個清楚,或許其實也不用了解的那麼清楚。 老楊桃樹,曾經看過我背著跟自已一半大的書包慢慢爬著好陡好陡的斜坡回家,曾經看過我與妹兩人奮力踩著腳踏車往上爬,看著這戶宅邸從興至落。我靠著石牆,看著那庭院裡漫生的雜草,以及茂盛的楊桃樹,南部的陽光灑得葉片發亮,甚至有點刺眼。 我記不得木棉樹何時消失,我記不得那記憶裡的坡有多陡,我記不得那鐵軌上的糖廠火車一天會經過幾班。太多事情,理所當然地學會,太多事物,安安靜靜地從生命中消失。 當我回到自已房間透過紗窗看著屋旁另一片新生的樹林,跟樓一樣高的茄冬樹輕輕地隨著風搖晃著。 乍現的惆悵感,讓自已突然很想哭,只是,突然發現,眼淚似乎也從生命中消失。 我,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