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在硬碟裡翻找,意外讓我看見一張多年前手機拍下的照片。我一直記得這面牆,但我從不記得我竟然曾經「拍下」它,畢竟現在醫院早已不允許帶手機入院,這段記憶一直封存在我的腦海裡。這張照片,是多年前我住進精神病房,走廊上的牆被病友寫上的幾個字:
記得更早以前的入院,病房走廊的外牆寫滿了髒話,「O你娘」幾乎充滿每一個角落,醫院公告的海報也多有被撕破的痕跡,並配上不堪入目的憤怒謾罵。
出口成「髒」,是我對病房牆上的多數記憶。字跡通常是歪斜的,甚至可以在字跡中,明顯看出筆者「手抖」嚴重(服藥的副作用吧?我猜。畢竟以前我也常常因此無法書寫)。那次住院,看到牆上寫著「哈利路亞 耶穌得勝」還畫上愛心,其實覺得有點詭異的弔詭,令我不自在甚至於不太舒服。
一個入院比我早的病友看到我在看,知道我是基督徒,很冷的說,這是之前一位「牧師」寫上的。
「牧師?」
「對啊,生病住院的牧師。」他說,說的沒什麼情緒。
我想,精神科病房的牆壁應該常常油漆。至少每次住院,牆上都給我不同的「特別」,端看當時病房裡的小山雀與杜鵑鳥喜歡什麼新的方式,呈現他們想要飛翔的獨一演出。
說實話,在精神病房,要感覺「不被」上帝「遺忘」,真的很困難。特別是當你從病房望向窗外,窗戶固定到如同監禁,真的會懷疑上帝是否被隔絕在外。不知道是哪堂職能治療課做了剪紙創作,也不知道是之前哪位病友做的,我病房的窗上被繫上一個剪紙做成的紅色「平安」,讓我每次望向窗外時,感到格外諷刺,毫無平安。
記得那次住院,有個女孩兒很可愛。她說,她是「玉皇大帝的小孩、觀音菩薩的女兒、上帝的小孩、耶穌的妹妹⋯⋯」之類的。應該是這幾個用法跟形容詞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問我是誰,我跟她說,我是基督徒,然後她笑得很燦爛跟我說,那我們是一家人,太好了。然後這個剛與我成為家人的女孩,馬上就飄離了我的病房,回到屬於她的病房裡,完全沒打算跟「家人」更多認識與親近。
特別想到她,是因為有一天,她走進我們的病房,講了一句讓我實在過於印象深刻的話。雖然生病住院時,記憶力一直不太管用(也不知道是生病的關係,還是服藥的關係),但我依稀記得景況是這樣的:
女孩兒聽到我們在聊天,走過來很大聲的說:「你是基督徒?你也是基督徒?然後你也是基督徒?而我也是基督徒。你看看,真不知道上帝在做什麼,把基督徒通通都關在這裡,哈哈哈!這間病房才幾個人,那麼多個基督徒,上帝根本不想要我們也不管我們啊,哈哈哈!」
拋下這句話,她大笑離開,語氣中帶著點輕蔑的諷刺與不以為然。
我隔壁的基督徒安靜地說,他仍然相信上帝。安安靜靜的,沒有辯駁,沒有爭執,沒有禱告,沒有聖經,也沒有十字架項鍊。基本上,在他跟我說他是基督徒以前,我看不出來他是個基督徒。他每天都活在極端的恐懼裡,因為嚴重的妄想,覺得即使在醫院,都有人要殺他,隨時的覺得聞到毒氣,不斷地詢問我有沒有聞到煙的味道。
在聊天後,我才發現他在教會傷痕累累,但他始終愛著並相信他自己心裡面的那個上帝,但也不願意再回到教會之中。生病的他,被教會的同儕要求更多地去「服事」,參與教會各種的活動;不管是教會內部的,或是積極向外傳福音,都讓他身心更加受創。但周遭的人,卻以為用「更多的服事」,他就能「得到醫治與恢復」,並且不斷地要求參與,認為這樣「對他最好」。
聽完後,我完全不意外,當時的他已經住院將近兩個月。
某天,他很不安的說,他願意相信我,問我願不願意相信他,然後很緊張的給了我他的日記。日記裡,寫著他如何不經意惹怒了某勢力單位,如同電影情節一般,他的生活因此受到監控;因為勢力強大,他所有的社會行為都被監視,包含即使入院,都有人正伺機謀害。這也解釋了他為何總覺得有煙味、有毒氣;或是對醫護人員帶著防備,以及對餐飲充滿恐懼。時時檢查環境四周是否有竊聽設備,則是最基本的日常。
我不知道我能怎麼幫他,也知道這種感覺非常真實,但我又該怎麼告訴他我聞不到那些氣味,或是安慰他醫院其實很安全?
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極端恐懼的背後,他心裡完全相信上帝的那種平安。是我在病床上瑟縮在被裡痛哭失聲,他在一旁輕聲安慰。他講話不會用聖經的經文,不會像一些人講話會告訴你「神說什麼」,就只是很單純很簡單的,讓你深刻的感覺到,他心裡相信上帝一直在這裡。不管我們在哪,上帝就在我們身旁。
這麼多年以後,我不記得他安慰我時跟我說了什麼,只記得偶爾跟我聊天的他,會讓我講幾段聖經故事給他聽。很多故事他沒聽過,但他聽完會微笑,讓我感覺耶穌就在他的心裡。
他不是牧師,他在教會傷痕累累,他不願意回到教會。
但好多好多時候,當我覺得上帝根本不存在,世上沒有神,或是上帝根本不愛我、早已放棄我的時候。我會想到他。想到,他是我看過所有的基督徒中,信心最大的那一個。
他沒有讀完過聖經,他時時刻刻被恐懼淹沒,但他永遠記得,耶穌永永遠遠的,陪在他的身邊。
我再次想到那面牆壁。我沒有在病房遇過那位「牧師」,「牧師」的字跡也早已在我下次入院時不復存在。而我想著那位「牧師」寫著的那八個大字,當時的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如果他真的是一位「牧師」,把自己一生決定奉獻給上帝的他,心裡對這八個字有什麼感覺?
我們,被遺忘了嗎?
婦人焉能忘記她吃奶的嬰孩,不憐恤她所生的兒子?即或有忘記的,我卻不忘記你。 看哪,我將你銘刻在我掌上,你的牆垣常在我眼前。〔聖經.以賽亞書49:15~16〕
註:「哈利路亞」的意思,大概是「我們/你們/大家要讚美耶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