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創造的時間 -〈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授權,《日子》法國上映影評,全文翻譯

2022/12/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Homegreen / Capricci

他新片《日子》的上映,伴隨龐畢度中心非常完整的回顧展,在在顯現他是個遼闊深遠的當代導演和藝術家。

【緣起】

〈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前主編──傅東(Jean-Michel Frodon),於蔡明亮最新長片《日子》法國上院線之前,特撰兩千字文,個人讀過覺得非常好,寫信希望翻譯,傅東回應說:「我不只答應,更是支持,我很高興文章能夠流傳,更高興造成更多討論。」於是於第一時間,翻譯全文,希冀拋磚引玉,敬請指教,歡迎分享!

Homegreen / Centre Pompidou

【全文】

極度緩慢的小康

他走著,穿著血橙色的長袍,以一種無限的緩慢,游移於街道上、高樓間。他身邊所有的一切,千變萬化。空間,光線,聲音,城市的節奏,所有「正常」人的舉動。
他叫做李康生。任何關注近三十年亞洲電影的人,都知道他是台灣導演蔡明亮所有電影的主角。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什麼叫做導演的「迷戀演員」(acteur fétiche)-那個身軀,那張臉,那個極簡卻深刻的表達,那個存在,那個從蔡明亮第一部長片《青少年哪吒》以來,代表其電影肌理的演員和角色。迷戀,宛如一種魔幻形式的靈魂媒介。電影作為魔幻。
李康生除了他的電影,也出現在導演的表演作品和錄像裝置之中,如他以極度緩慢的姿態,化身成和尚,這系列的影像作品已經有了九部,每部從二十分鐘到一小時半不等,叫做《行者》系列。
《行者》系列的最新一部,在龐畢度中心拍攝,在這裡,導演將舉行一場盛大的展覽(包括電影、電視、錄像的回顧展,現場表演,展覽空間與大師講座),名為《取經》。展覽於11月25日開幕,緊接著,他的新長片-《日子》,也在30日於法國電影院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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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新又新的影像創作

自從1994年《愛情萬歲》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1997年《河流》獲得柏林銀熊獎,蔡明亮不僅是個才華洋溢的當代導演,就像他在國際影展的份量一樣,他今天在世界重要美術館也佔有位置。
需要看他所有的電影,包括最新的,但不建議一開始就看他這部極端的作品,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路身體痛苦的小康(李康生一直以來的角色),在曼谷遇到年輕的寮國男子-亞儂。
時間綿延的體驗,個體之間的隔閡,不同行為的差異,能夠分享情感與痛苦的能力,進而超越隔閡,包括以情色關係,展現人性的特殊力量,《日子》自我更新導演的長期探索,宛如其龐畢度展覽名字-「取經」。
導演永不間斷自我更新,如在2006年的《黑眼圈》、2013年的《郊遊》之後,以一種感官方式,或者說官能開發,以電影作為媒介,不斷探索時間與空間的質性。
其電影創作模式非常多元,如蔡導主動使用流行音樂和奇幻歌舞,如他在1998年《洞》的探索,他更嘗試一種情色打鬧,游移於色情片符碼和喜鬧劇,如其於2005年拍攝《天邊一朵雲》。
他的作品豐盛迷人,並有一致性探索,值得一部一部、一步一步的發掘,步調不見得如那個紅衣和尚那樣緩慢,卻常有發現驚奇的喜悅,如在一種灑狗血的插科打諢的滑稽歌舞中,我們卻可發現一種情感細緻,如導演邀請我們一起於探索路上。
他的前三部長片,《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河流》,已有修復版重新上映,為發掘其作品風格的絕佳機會。
這次在巴黎出現,導演發展多面向的藝術事件,甚至成為超越其作品的各種多樣故事。
這些多樣故事不但展示華語電影四十年來的演變,更展現國族電影與世界的關係,和電影本身與其他視覺藝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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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族到世界的台灣電影

蔡明亮常被視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第二代的代表人物。我們可說因一種說故事方法的改變,台灣新電影掀起重要現象,也引發事實爭議。我覺得,台灣不曾有真正的新浪潮。有的是,於八十年代初期,在台灣新電影之名下,同時發生的驚人重大轉變-兩個世界級導演的誕生,侯孝賢和楊德昌。
同一世代的導演,不曾達到如此的電影貢獻,如只列舉其早期作品,《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悲情城市》,或者另一位導演的《青梅竹馬》、《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一一》。這兩位導演代表一種世界現象,不僅攸關台灣本身,更擴及世界,共時於中國「第五代」導演(田壯壯、陳凱歌、張藝謀…)與香港新作者導演(許鞍華、王家衛、徐克、吳宇森、杜琪峰…),展現華語電影的驚人蛻變。
侯孝賢與楊德昌為華語電影於世界崛起,兩位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然而於台灣的電影產業與文化領域之中,這兩位重要藝術家,似遭受一種孤立,缺乏資金、政治與媒體的支援。
而這位出生於馬來西亞的後起之秀,更在一種更為冷漠與敵意的環境中,闖蕩出一條路。因為影展和影評,其作品的國際影響力,終獲得認可。
關於世界一體,關於咫尺天涯、遠距空間的瞬間連結,關於世界想像與電影藝術,《你那邊幾點?》是最適切、最美麗的作品。
李康生遇見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蔡明亮神會死去的楚浮,以一種遊戲般的幽默,也以一種無限的憂傷,將天涯海角的兩端距離,奇蹟連結交會。
即使資源缺乏,他沉思電影如何作為藝術,於2003年拍攝了對台灣電影的懺情錄-《不散》,然後轉向創作當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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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院大銀幕,到美術館錄像螢幕

蔡明亮如同我們時代的許多重要導演,如華達(Agnès Varda)、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大衛·林區(David Lynch)和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共同展現一種二十一世紀以來的代表性轉向。
當代藝術的場域,對導演敞開,因其不需得到傳統電影製作的龐鉅資金,卻能夠實驗跨媒介的豐富可能。
蔡明亮和法國的關係,更因得到羅浮宮的邀約,獲得關鍵發展。2009年的《臉》,因而誕生,然而卻得到影評的冷淡回應,因其不合對蔡明亮電影或華語電影的期待。
如夢一場,導演帶領李康生、楚浮御用演員尚-皮耶·李奧和傳奇女星利蒂希婭·卡斯塔(Laetitia Casta),翻轉所有電影規則,甚至包括他自己之前的電影。他在其中發覺西方藝術隱藏的魔幻瘋狂脈絡,卻以一種極簡主義表現,與之後東方主題的《行者》系列,相互輝映。
在一系列作品中,導演察覺一種世界急遽轉變的深沉憂傷,卻展現一種不無幽默的生命力面向,專注於豐富細節,有時奇異,有時美麗,就如同我們自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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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東介紹】

法國深具影響力的第一線影評人──傅東,長期研究、推廣亞洲電影,如曾於龐畢度中心策劃伊朗電影大展,編著兩本台灣電影專書-侯孝賢研究與楊德昌研究,將亞洲以電影面對無為自然與緊連社會變遷的藝術哲思,成功於世界製造影響力。十多年來,傅東以約每三天一篇、上千字影評的篇幅,推廣全世界──尤其是亞、非、南美小國家,面對好萊塢主流的小眾電影抵抗,為其世界電影文化發展,念茲在茲的長遠當下實踐。他尤其特別高興,與台灣讀者一起無償分享,他的長期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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