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年底看到《高潮》這樣的作品實在相當幸福,在我個人的觀影經驗裡頭,「爽片」常常都不是「爽片」,往往一走出電影院不久我就忘了,不論是對電影本身,或者是電影的影響,甚至因此很少跟朋友進院看「爽片」,因為我的恐懼在於,走出電影院後,我不能維持興奮感與朋友不斷的討論那部片。
我希望電影能在我的大腦烙下某些東西,如同大腦在人長期吸食毒品後的變形,我也追求這種變形,卻希望從思考後取得。對於毒品,基本上我是達利的擁護者,,他說:「我不需要毒品,我就是毒品。」
在一些文化裡,頭與性器官呈現對立,在我們的語言裡有這樣一種說法:「男人總是用下半身思考」在這樣的說法裡潛在的邏輯正是如此。然而實際上在那硬邦邦的腦殼裡軟綿綿的東西,才是我們最大的性器官,因為太監仍然能從各種方面滿足性需求,無論是從累積錢財的愉悅或者從肛門的洞穴,甚至手指的吸允,然而一個無大腦者卻無法感受到愉悅,甚至從精神病人上的種種研究告訴我們,你不需要移除他的大腦,你只要破壞一些特定的區塊,讓他們失去連結,一個人就可以感受不到任何的愉悅。
《高潮》滿足了我的需求,作為一部電影,它滿足了我的官能與智識的渴求,這分別代表了1我們希望電影提供怎樣振奮人心的形式?2我們希望電影提供怎樣振奮人心的意義?這實在很難做到平衡,因為若一部電影花太多心思在意義及論證的辯證與推導上,而失去了對於電影形式的追求,就常常淪於無聊,而我們進電影院的一個目的是為了娛樂的,另一個目的,則是好奇,關於我們未曾想像到的未知之地的呈現,在別的電影這可能是任何東西,而在《高潮》裡頭則是人自身的極限,極限的狀態是不利人的健康的,換言之把人逼向死亡,然而如果我們參詳本片結尾用來提示的字卡:「死亡是非凡的體驗」結合片頭出現的那場大雪,以及那位居法國旗中央的白色,我們就掌握了一個能夠維繫全片的意義:「只有死亡是平等的,而這樣平等的死亡無所不在,因此它也是普遍了,而再怎麼平庸的人都能藉由死亡達到一回非凡的體驗,那就是平庸的人終身未有的高潮。」《高潮》所指的法國絕不可以代換成任意國家,因為電影開頭就先給了一個人在大雪中吃力行進,最終吃力的倒下的影像,並給它打下了「由1966年冬天事件改編」,它完全是可以不必要的文字,不必要的提示,一種象徵性的圖像,然而導演卻打上,應著導演的邀請,我想這是一條通往歷史的線索。
整個1960年代,在法國1968年爆發學運前,在學生身上就不斷的醞釀對威權不滿的情緒,如對戴高樂的不滿,還有對資本家、社會制度、社會風氣等等……,毛派、托派、還有種種受到沙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學生(沙特的存在主義來自德國,然而在沙特的手上『存在主義』與社會運動完全結合,與其取材的胡賽爾與海德格之調性可謂大相逕庭,妙的是五月風暴中學運領導人尼爾.孔-本迪(Daniel Cohn-Bendit)也是德裔人士,順帶一提,如今我們談到「浪漫」想到法國,但「浪漫主義」實則出於德國。)站了出來,於是在法國掀起了風暴,不只學校停擺了,被學生激發內心不滿的工人們也站了起來,讓工廠隨之停擺
,換言之以法國經濟停擺為代價,學生們發起了一場「高潮」。當然這裡並沒有要斷定《高潮》的導演加斯帕·諾埃就是要指涉這個年代的社運潮流的具體事件,因為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創作者,他做的是更加透徹的消化後融化進自己的作品之中,也就是透過呈現一個典型,它自然而然呈現了一個氛圍。所以我們看到了滿滿的紅在《高潮》之中,這除了讓人想到法國國旗所謂博愛(博愛失了格度就成了濫交。)以及左翼(紅旗在法國大革命裡擔任一種標誌,意在向現行制度發起挑戰)而自然而然的,那缺席的藍在本片也就意指著制衡者的缺席(藍與紅為相互制衡之色)以及自由的缺席(在慾望的支配下人無自由可言)而這樣的狀況不只出現在1960年代,還出現在法國大革命中,打破制度,爭取自由的革命,最後都變成無法控制的暴行,而兩次革命都有相同巧合,1.他們同樣都受美國影響而產生,如美國獨立運動影響了法國大革命,反越戰浪潮則促使了五月風暴,2.他們都造成了人民對能穩定秩序的獨裁者的渴求,前者替拿破崙鋪好了道路,後者則讓戴高樂更獲信任3.這兩場革命的傷亡多非來自對反抗對象的反抗,而是來自隨時間增生的內部矛盾的衝突。所以光從紅藍白色彩的用與不用,或許早就揭示了《高潮》裡人們的歷程,起初人們歡欣雀躍的享受在自己小團體內的自由,他們都共同有一個目標(前往美國在舞蹈上闖出名聲)但隨著他們意外喝下被下藥的水果酒,這個小團體逐漸分裂成各個小部分,人們的矛盾開始顯現,因為理念的不同起了口角,口角無法調和,便昇華成了自相殘殺,最後在彼此筋疲力盡下雙雙倒下,所以與其說《高潮》揭示了人們的「本性」我更傾向於其呈現了一種「藍色」缺席的必然結果,他從歷史走向了普遍性,故走向了藝術。
前面提到了沙特,除了那句「存在是轉瞬的幻覺」裡提到的「存在」是沙特哲學重要的核心概念外,《高潮》在場景設計與橋段設計上也相當神似沙特的劇本〈密室〉(另譯:禁閉、間隔)者沙特把三個人丟到一個密室內,分別是同性戀的女人,異性戀的男人,異性戀的女人,三個人相互追求,相互傷害,形成相互折磨的三角形,沒有人的欲望可以實現,沒有人的痛苦可以減輕,談話對相互理解無益,只是瓦解對彼此的信任,他們更意外發現在這裡既殺不死他人,也殺不死自己,最後三人在大笑之後了解他們就是彼此的刑罰,而因為他們都死了,所以他們無法擺脫這種痛苦。沙特著名的:「他人即地獄」便由此而來。沙特以此來表現自己「存在先於本質」的觀點,人的想法是什麼並不重要,決定人是「什麼」的是人「做了什麼」因此劇本最後那唯一的男人說:「好吧!我們繼續下去吧。」因為他們在地獄,而一切都不可逆轉,無可救藥。而在《高潮》裡頭,加斯帕·諾埃同樣也將舞者們禁閉在一個室內,由於外頭下著能致人於死的雪,所以沒有出逃的可能,裡頭的人物多了許多,關係線也複雜了許多,然而沒有變的是那種「求之不得」的痛苦,在藥效逐漸發揮之後,或焦慮逐漸擴散之後,你可以看到人們都渴求著另一個人,並因為自己的渴求無法得到滿足而痛苦著,同時,ㄈ型的空間設計卻又不斷給予渴求可能性,你在這邊不能得逞,那到另一邊總行了吧?大廳-走廊-休息室各有一個直角,當然中間還有比如電源控制室,廚房,浴室等等空間,但不改變整體的ㄈ型,於是這便給了《高潮》更多的操作空間,比如所有事件的層遞出現都可以用聲音來誘發觀眾的不安,「發生什麼事了?」對未知事件的恐懼都讓觀眾更加的不安與興奮。而燈光的調控與鏡頭的旋轉更是不斷變化空間給人的感覺,導致這空間明明只是個ㄈ字型卻好像迷宮一樣,尤其從廚房通往寢居室那邊,每一道門都不時撩撥觀眾的情緒,我們對門後將發生什麼完全無法預防,因此這個密室保留著種種偶然性。而有趣的是在攝影機跳脫拍攝群舞視角,黏在個人身後移動,用來作為主要視角的三個接力者也是兩女一男,分別是女主沙瓦,一個黃色爆炸頭的女同,男主大衛,大衛追求沙瓦,但沙瓦不願接受大衛,而黃色爆炸頭的女同在屢次與自己的女同情人高個黃色爆炸頭求愛不成後竟也轉向沙瓦,而且得到了沙瓦的吻,彷彿是沙特《禁閉》(密室、間隔)的翻版,當然這是個漫長的過程,《高潮》之中所安排的感情線是複雜的,而且是多線進行的,我們聽不到人物的獨白,只能看到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互動,隨著時間的推進,所有互動都愈加強烈,於是關係被揭示的更加明顯,而言語都變得更加多餘,如同女角口頭答應一位夥伴會保守她懷孕的祕密,卻在另一女黑人進來的暴力姿態下害怕的吐實,導致該夥伴被女黑人憤怒的攻擊,並踢擊至其流產(或許他們之間有情感關係,而不只是該夥伴欺騙所有人自己沒有懷孕那麼簡單而已。),而那位流產的夥伴之後憤怒的找女黑人理論,卻反遭更暴力的對待,甚至被逼到樓梯間無力的坐倒,她拿著刀無力的恐嚇眾人與女黑人,然而所有人卻在一旁鼓譟,於是她用拳頭將自己打至流產,並用刀切割自己的肌膚與臉龐,而所有人哈哈大笑,這橋段與沙特那部《禁閉》(密室、間隔)極為雷同,建立自我的極端,就是比他人更殘忍的傷害自己,甚至是自殺,因為如果自己傷害自己的夠深,他人的傷害也就無足為道,而如果自己殺害了自己,他人則無法殺害自己,這是貫徹「我」最極端的道路。
但「我」又是什麼?這個答案在《高潮》裡頭至關緊要,因為藥物的功用只在於將他們逼入極端的處境,造成一種強迫性的反射,正如人在瀕死時可能因為脊椎的反射勃起一樣,那反射出的正是他們的「我」,即他們慾望的直接實踐,因為平時的「我」在理性的掌控下,慾望只能間接實踐,成了社會化的「我」,所以「生命」是集體的不可能,在集體下產生的是我們修剪後的「我」作為一種運動的「生命」在集體下被凝滯了。集體不只修剪我們,集體還很有可能是不讓我們覺得難受的,宛如「天鵝絨的牢籠」的,集體給了我們「最佳模式」讓我們去順從,久了我們便忘了其他的可能性,所以沙特在《存在與虛無》舉了簡單易懂的例子,一個服務生每天都用那一套「服務生模式」來過他的生活,久了他就不知還有別的生活,他的存在不是他給出的,而是他雇主給出的,他的本質被他者決定著。
所以必須把這一層外殼溶掉,使得「我」浮現出來
那麼,藝術是不是就是「我」的直接實踐呢?
我想導演早有提示,那是在片頭眾人那需按編舞來進行的精采群舞,在那裡時理性仍然存在,使得慾望技巧性的化為各種動作,在那裡,慾望在理性的壓制下被間接化了,正因為你不能直接的進行你要做的事,你必須展開思考,尋找替代的方案,同時具有相應的技術來實現,而替代的方案正是藝術的起源,因為藝術就是繞遠路,殺一個人錄影起來沒什麼厲害的,製造一個殺人的錄像卻不殺一人才叫厲害,展示一顆石頭沒什麼厲害的,用一大顆石頭雕出另一顆同樣的溪流石頭才叫厲害,性在藝術家身上總是最重要的,就如同在所有人類身上一樣,但對於藝術家而言,他們具有將性衝動轉換為藝術作品的力量,於是,本來將在發洩之後轉瞬消失的性能量被保留了起來(如果無套性交的話則可能會化為孩子)存在人類的各種藝術中,藝術就是繞遠路,搞反動,吃麵包叫生活,不吃麵包叫行為藝術,用馬桶叫生活,在馬桶上簽名再展示叫裝置藝術,跳舞叫生活,在舞技上精益求精叫藝術,繞遠路是脫褲子放屁嗎?或許是,但脫褲子放屁的感受絕對不同於穿褲子放屁,而且大多數人都寧願節省時間不脫褲子放屁,所以他們永遠不知道脫褲子放屁的感受。
藝術的功能在於拓展生活邊界,拓展我們的「世界」,拓展人類感官與人類思想的邊界。而這正是《高潮》所提供給我們的,藝術不是「我」的直接實現,而是作為「我」的間接實現。
那麼群體不在時,是否個體就不能追求藝術呢?我們也可以看到,當群體瓦解時,在整個瘋狂的夜晚,有一位黑人老兄從頭到尾都沒停過動作,不斷的從晚上跳到早上,那是他的理性與慾望同一的表現(也就是他才是那個視舞蹈為最高價值的人,而他用行動證明了這點,而在其他人身上,舞蹈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手段乃是通往某目的的手段,而目的總是那最終的目的。)
最後我想提一下《高潮》刻意顛倒的敘事結構。一開始的雪景與最後高個金髮爆炸頭滴麻藥進眼睛後看到的白色是同樣的白色,也就是說他們是可以連接在一起的,你可以把它當做一張唱片,是倒轉過來播放的,你可看到對稱的死-活-死,這也是為什麼在一開始白色畫面的結束後就跑完了一長串的工作人員名單,另一方面,而他們出現在電視機上說著自己的理想這件事則完全不能用來定奪具體時間的(因為實際上我們不知道是誰在看這段影像,也不知道這段影像是在學校事件發生前還是發生後被播放的)此外,在這時序上所出現的「致已離我們而去的造物者」也可以說是後頭發生的種種一切的結語,因為「上帝已死」這個由尼采提出的宣言正描述了這種由於人們舊信仰破滅,進而無所不為的亂象,人們毫無準備的跌入虛無之中,卻沒發現到正是自己的盲信殺死了上帝,上帝因人們的愚蠢而笑死。尼采並不關切「什麼樣的信仰是真實的?」而是「信仰對於人而言是什麼?」對於長期被自己信仰所奴役的人們,一旦重獲自由,便不知所措,他們無法成為自己的主人,而只是不斷的讓自己被役使,在被舊信仰奴役時,他們被道德役使,在舊信仰破滅後,他們被慾望役使,一旦沒有被給出的意義(即《高潮》中前往美國之夢),他們便不再自我看重,於是當他們得到了生命,卻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生命對他們而言只是急待出清的累贅,急待變現的財貨(在藥癮中胡做非為而非跳舞)他們知道要追求極限,追求非凡體驗,卻不知此對己有何用,因此他們的信仰是與他們慾望分離的,進而是虛假易破的。整部電影的敘事宛如一張黑膠唱片,他們是循環式的,希臘式的,永不疲勞的生死,就像尼采晚年提出的「永恆輪迴」(既是形而上概念也可能是宗教概念)一般,一切你所喜愛與厭惡的都將回歸到你身邊,因此你的每個決定都至關重要,而你無能迴避的事物日後都將不斷的再次回到你身邊,所有事件也都將再次發生,再次循環,而在此提到尼采也非空穴來風,胡亂生節,因為他正是海德格重要的研究對象,而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啟發了沙特的《存在與虛無》。
而沙特,他則是那個少數學運學生願意聽他說話,被排除在學生們討厭的「學院派學者」以外的學者,他的思想影響了整個學運世代。
總之結合上一篇無雷論及這部電影的文章,我認為這是一部貨真價實的「爽片」同時也是一篇賞心悅目的藝術論文,因此我推薦本片給大家,希望大家都能進院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