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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要有一面帆就以為不是漂泊

2019/04/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1
直到睡醒,烏鴉仍不斷聽見黑鮪魚在地牢裡折斷鉛筆的聲響,重複萬千。如同魚尾拍打甲板,或者切換日光燈的開關,這種聲響之所以綿延不絕,正是因為隨後立即的靜默,令人呆滯、無言、心思空蕩。一切突然的收回,措手不及,像是鼓動的帆斷了繩索,留下整艘船重複的失衡。烏鴉醒來,面臨著另一場斷面,夢境的流體一瞬間滲到現實的地皮裡,附屬的聲音與畫面蒸發不見。牠睜開眼,伸展羽毛。房間昏暗無比。
烏鴉準備好早餐,放在托盤上,拎起收音機,穿上野草涼鞋,然後走到屋頂。牠住的房子窄小又面北,平時陽光照不進來,晦氣深重。因此牠經常出門,沿著運河散步直到日落,或者飛到媒礦山盤旋一陣再折返,把自己弄得更黑而無光。烏鴉跨著大步躍過好幾片高高低低的屋頂,穿過漸乾的晾衣場、盆栽與寵物籠,爬到鎮裡視野良好的制高點,那裡有一座廢棄的大鐘。
面朝剛升起的太陽,烏鴉按下收音機的播放鍵,立刻聽見某張卡帶 B 面第三首歌徐徐的前奏。牠很快地吃完早餐,站到圍牆的邊緣,瞭望晨霧像拭去的粉彩。烏鴉感到寂寞與舒服。牠抖了抖身上的關節,梳理每根羽毛,然後一躍而下。
2
烏鴉保持時速 120 公里高速俯衝,然後拔高,降到 90 公里的滑行模式,不到幾分鐘就飛進了白森林裡,悠閒地在枯枝間穿梭,新鮮的空氣擠壓著牠的肺,擦亮牠的眼膜。牠想起多年以前在港口生活的日子,天海遼闊毫無遮蔽,海鷗與鴿子鎮日瘋狂盤旋,但那不是牠盼望的自由。自由並非建立在巨大的空間裡點與點之間的移動,而是這個空間與相對的另一時間即興的拼連,其祕密路徑的發想。因此牠喜愛從一個孔洞對焦另一個孔洞,夜裡獨自站在掉漆的桅杆上眨著有神的眼,而牠的族群喜愛棲息在同一棵枯樹上,卻誰也不看誰。
天亮過後,烏鴉已經看不見陸地了。牠想牠是誤上了海盜船,因為另一隻桅杆綁著一面黑旗子和一條長而殘破的紅絲巾。後來黑鮪魚主動告訴牠那是牠太太的絲巾,牠們曾經一起航行劫掠,但她的多情與牠的多慮致使了船的沉沒。「我想念她。主要是想念和她在海上打砲。」烏鴉飛到風帆較低的橫桿上,思索著對方怪異的言行。黑鮪魚忽然現身的時候,牠們彼此都嚇了一大跳,剛剛定神,牠卻沒頭沒尾地問烏鴉是不是殺過一隻白海鷗。
「我根本沒動手,是牠自己沒長眼,撞到了路燈,立刻就死透了。」那是大約兩個月前的事情,烏鴉和海鷗為了垃圾桶裡一個破掉的瓶中船爭起來,海鷗提議比試飛行來決斷東西歸誰:繞堤防一圈,再進入城鎮貼地競速。烏鴉同意。剛出發時原是海鷗佔了上風,幾分鐘後卻一頭撞在熄滅的路燈上。烏鴉也沒煞車,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黑鮪魚聽完,點了點頭:「這麼說我們算是同行,反正都是從別處搶來認為屬於自己的東西。」牠似乎很是滿意。「不對,我主要的職業是寫作。」烏鴉反駁。此時,一群毛髮黏膩、彎腰駝背的人從船艙裡走出來,手上拿著刷子、拖把和水桶。黑鮪魚要他們徹底洗淨甲板,命令中附帶了一個黃色笑話,但沒有人笑。「噢,水手的性生活通常非常無聊,也許這就是他們臉色奇差無比的原因。」牠轉頭,繼續與烏鴉說話,「他們搞不好連自己是人都忘記了。」
烏鴉聳肩。牠不敢飛下去,也不敢朝著茫茫無涯的汪洋逃離。牠被困住。「我可以負責寫一些短篇的情色小說供大家傳閱。」烏鴉說,「我有一些技巧。寫作方面的。」
黑鮪魚瞬間豎起幾道鱗片,隨即服貼回去,綻放腥味的笑意。「你還真多事。」牠說。「我總得有些用處,免得你想把我烤來吃。」烏鴉有些不耐,刻意發出沙啞的噪音。「呿,你看起來難吃的要命。我只會把你塞進玻璃瓶,做成瓶中鳥。」黑鮪魚準備返回破爛的艦橋,「你想寫就寫吧,但我猜沒什麼效果。等你無聊了,就去負責照顧我種的香菜。」
烏鴉討厭香菜。香菜讓牠炸毛。
3
搖晃很長,軌道很短。烏鴉隨著一小群游牧民族搬到融雪的山麓短居,他們有一隻背著電視機的驢子,和一隻樂於獨行、無須牽繩的駱駝。牠偶爾會消失,不是溪邊喝水,就是追著火車的長煙疾走,不管怎樣,牠總會在夜裡回到帳篷邊睡下。「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驢子警告牠。「我沙漠之舟耶。」駱駝說。「所以呢?」駱駝開始清理左眼睫毛。「我沿路安排逃亡路線,等待時機成熟就永遠甩掉這些不知道做什麼用的包袱,離開這該死的篷子。我想要找一條運河看真正的船。」驢子不吭氣。烏鴉建議大家安靜睡覺。
隔日,牠們在鐵軌分岔處附近的草叢小憩,烏鴉和駱駝聊起海面的煩。「有風也煩,無風也煩。」牠描述。「你是在說帆還是煩?」駱駝問。「我說我。」烏鴉回答。「我站在左側船舷,一望無盡,我站到右側船舷,又是一望無盡。我進到船艙裡面,走幾步就撞到牆,或者聞到屍體的臭味像裝熟的遠親。我不想和這群人一起待在任何地方。海浪的形狀、雲霧的濃淡、船的搖擺與陌生生物的來訪,都源自同一種神祕頻率,令人神經緊張無所適從。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寫作。紙面才是能正確讓我去到我想去的地方的媒介,只有在那裡,我可以自由來去,毫無界線,到處是絕境。」
駱駝不吭氣。過了幾秒,牠說:「我想,你根本不曾知道你想去哪裡。你只不過有一雙翅膀,像船有一面帆,就以為不是漂泊。」
烏鴉走到架起的鍋爐邊,往湯裡灑進少許剪碎的香菜。「我常常想,生活裡的失落與傷感,是類似地心引力的那種東西。即使擁有飛行的意志與能力,也無法抵消。」牠快速地說,一秒五個字。已經過了許多年,牠在散步的時候,仍會看見河水翻滾一明一滅,在滑翔的時候,仍會替那隻白得愚蠢的海鷗,感受那錯覺般輕易的移動何其珍貴。
「我聽不懂你們在講什麼。」驢子說。「聽你們講話,我都快累死了。」
烏鴉微笑。牠見到祖拉的那個冬天夜晚,原本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她,但是街道太吵,衣櫥太暗。牠只記得一些反覆無止的腔調,跳針著助詞的延長與懸宕,像一捲打結的卡帶。祖拉靜靜地聽,忽然伸出手來打碎一隻碗,再匆忙地走去拉開窗簾。她覺得加進這幾個特效音好聽極了。
4
經過五十多天的航程,烏鴉在一個中繼漁港逃走了。牠搭上一台載滿蔬果的卡車,車上的幾個人正輪流抽著小小的一捲大麻菸。其中一個人忽高忽低地問:「嘿,你手上那個盆栽是什麼?是大麻葉嗎?」烏鴉連眼皮都懶得抬。後來牠聽說,黑鮪魚的海盜集團劫持一艘貨船失敗,全被抓了起來,進行公審。死刑定讞以後,烏鴉來到築在小島上的監獄探視。
「欸。」「欸。」牠們彼此打了招呼。烏鴉拿出口袋裡的紙捲,插著一隻鉛筆。「這是我在你的船上寫的。二十七則情色小說。」
黑鮪魚想要大笑幾聲,但牠的嘴被鉤子吊了起來,難以完全張開。
烏鴉繼續說:「我走後想了想,還是應該留給你。畢竟紙筆都是當初你借我的。何況你現在窮極無聊,拿些什麼打發時間,心情總是比較容易。」
黑鮪魚把紙捲接過來像接過一根香煙。牠攤開來,讀了頭幾句,然後放下,看著烏鴉。「你寫得很對。『傷心是不夠的』。沒錯,傷心永遠是不夠的,對於我這樣一個致力使世界變好的人而言。」
烏鴉的鳥喙健全,牠可以大笑幾聲,但牠沒有。
「當時就該把你放逐。船上的烏鴉一般黑,如此徵兆,多麼不吉利。」
「別說得好像你不是黑的鮪魚。」
牠們忍笑。「你不遺憾,我就不遺憾。」烏鴉說。
「你說的話老是讓我想了很久。」黑鮪魚說,「我們也許該聊一些輕鬆愉快的話題。比起百般焦慮下地獄的問題,我寧願什麼都不想,從容赴死。或者拼命活下來,眼看船隻一艘一艘的駛離港灣。」
烏鴉沒再說什麼。牠望著黑鮪魚幾秒鐘,表示道別,然後離開。就在此時,牠聽見鉛筆斷裂的聲音,緊接著是無風帶的深夜那樣全然的寂靜。
「我一直沒有和別人提起,我的太太是一隻美人魚。」黑鮪魚的聲音從烏鴉的背後傳來。「我極愛極愛她,願意跟她盲目旅行。」
烏鴉走出監獄,面朝陡峭的山崖。牠決定嘗試獨力飛過海峽與白晝,穿過死亡也透明的白樹林,回到寧靜無垠的鐘樓牆垣。牠想要回到那裡去,放一首歌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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