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不好

英文不好這件事，我一直到最近才能夠面對著自己處理。

我的英文程度有多不好。說實在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去上英文課前做了分級測驗，老師跟我說，奇怪了你英文好得很，可能有些語法錯誤需要修補，但真的沒有很糟。

可是，當我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的時候，真的很痛苦。

我不只一次聽到旁人跟我說，沒關係，慢慢來，你不是生來就會很多東西的，花點時間慢慢進步就好。這我知道。完全清楚地明白它需要時間，也明白我之所以現在獲得賞識某個程度上跟我的語言能力無關，是我腦袋裡的知識與分析能力。

只是理論來說應該是如此，在實作上還是很痛苦。

痛苦地想死的那種。

我在同樣的時限裡需要用雙倍的努力去表達我的所知。我一開始的時候試圖用全英文寫作。因為缺乏語彙，我的句子一直繞圈圈。最後的結果很讓人不滿，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其實沒我想像中那麼地理解這個課題。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學習，我不斷地告訴我自己。一直到有人找我討論的時候，用流利的中文來清楚地表達一切後的我才發現，咦不對，我並不是無知的。這個課題我可以用中文講得很到位，只是用英文的話我可能沒辦法表達清楚。因為表達得不夠清楚，再由不理解這個領域、而且完全不懂中文只有英文超好的編輯修改，我就更lost in translation。

自己還需要用字典看自己的作品實在是一件很諷刺的事。

更沒有什麼文字風格可言。

我一開始也在想沒關係，只要能夠把想法傳達出去，不管多迂迴也沒有關係。

真正的崩潰發生在今年年初，當我試圖迴避的看法未經我的同意被強加在我的文章裡。我發現我一直無法忽略那行字。雖然文章上掛著我的名字，但我無法、再也無法承認，那是我所寫的文章。

與此同時，不確定是處理機制上出了問題還是發生了其他的什麼事，至少兩篇我日夜完成的文章，沒有受理，沒有交代。我摸著鼻子把它們要回來的時候，彷彿就像取回大家都遺忘的舊物一樣，沒有人說什麼，也沒有人道歉。

當大家下班以後，我默默一邊繼續努力翻譯自己的其他文章，一邊掉淚。一直掉一直掉。我已經不明白我這麼努力的意義是什麼了。

我覺得好歹給我一點尊重。好歹。

後來，有位溫柔的同事看過我的文章，很努力告訴我，我的英文不是問題，因為我們並不是被訓練來寫漂亮的文學作品的。她覺得想法清楚才是最重要的。她覺得我的文章很清楚，雖然有些推論還可以再加強，但我不可以懷疑我自己學識水平。

不可以。她再三強調。

而且，她覺得我應該要努力讓那些修改我文章的英文超好的編輯們知道，我正在用雙倍的努力前進，就是為了要讓英文也能說清楚我的想法。而這雙倍的努力，會犧牲掉我的下班與睡眠時間。請大家務必珍惜我努力完成的所有作品。

但是我講不出來。編輯們也有交稿期限的困擾，萬一領到特別難校對的稿，在期限內就會特別地難熬。

像我這種語言不太漂亮的稿件，當然避之唯恐不及。

為了避免自己的文章因此被冷藏，我也有請英文好的同事事前先編輯，當然長久下來對他來說也算是超時加班的工作，但是他人很好，我只要私下掏腰包請他吃飯就好。

如果這種情況有結束的一天，或許我不會這麼地絕望。但是我真的看不到盡頭。

尤其是是大家只看到結果，就是那些已經被修得漂漂亮亮的稿件。我的文章產量不算少，為此我可能要出席一些會議或參與一些計劃案，我甚至要上台演講，老闆希望我可以更機動性地把我的想法挪用在其他的領域裡。

但是我沒辦法。老闆說不要害怕，講稿可以修好了唸出來就好，先準備摘要。

我第一次準備的英文摘要，主辦單位說，能不能再據多點實例。想來翻譯後的我的文句實在空泛。我花了兩天再重新擬了一份，好不容易通過了，但是也被改得很漂亮。我很感激，但是也很恨自己。狠極了，但是沒辦法抱怨，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我只好繼續感激。為了重擬擱置了另一篇文章的寫作進度，然後在我要追回進度的那晚，哭了一夜。

我週末幾乎沒有辦法休息。只因為要寫出更好的英文。

我甚至覺得工作五年來已經被掏空了。為了不讓新知識還是以中文的形式出現在我腦裡，我試圖聽英文的Podcast，看英文的雜誌，查字典，反复朗讀。但是不行，我花了很多時間，知識增進的速度卻很慢，倒不如我直接看中文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像是落入了泥沼，慢慢地下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滅頂。我腳踩不著地，也看不到任何搭救的可能，也沒有浮板可以依靠，就只是一直漂浮著。

最近我開始覺得我不適合做這份工作。如果英文不好的話，是真的不適合在非得要用英文表達的研究機構裡工作。雖然老闆與部分同事都表示理解，可是無法自在地產出與做自己，讓我疲於奔命。只不過在馬來西亞，現在的我只有兩個選擇，學好英語、還是轉行。

我很遺憾到了今天才發現，曾經驕傲的我的存在，完全多餘。英語能力限制了我的可能性。

而且我其實也不確定，英文變好以後的我是否還能在業界生存。

我只確定，現在我無法再假裝我可以做很多的事，而且我無法抱怨。英語能力普遍上是個人的問題，又或者像我老闆說，那是國家的問題、教育的問題，我無力與之抗衡，乾脆把英文交給專業就好，等等……身邊好多好心人總是熱心地給足建議，覺得我不能離職；抑或我離職了，還有好多事可以做。

可是我非常清楚問題在哪裡。我只是累了。

而且我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看看身邊的事與物，那些我曾經非得“學好英文”不可而忘記的所有東西。

承認了英文不好，我才有辦法擁抱那個本來就不是完美的自己。

（還是衷心感謝所有關心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