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時開始意識到「死亡」這件事的存在?
在對死亡抱持著消極態度的文化裡,死亡似乎是我們年老之後,體力肉身衰敗之際,才不得不思考的事。沒有多少人會跟年幼的孩子討論死亡,因為那對他們來說太遙遠,太格格不入了。
幼時,我會摘路邊野花給去世的叔公,放在三合院他住的那一門前地上。我知道花有時會送給死人,而不只有神明,所以也跟著照做,送花給死人。對我來說,摘花獻給死人很有趣,就像跟看不到的朋友玩扮家家酒。
直至步入青春期,死亡就如朦朧的異世界,帶著一股灰暗的吸引力,莫名地擺盪到我們面前,好似能中和過度燃燒的靈魂,引誘我們躺入它的懷抱永眠。死亡被看作一種解決手段,只要從這個現實點快速奔越,就能達到完整脫離。只是我們也不知脫離此處後,會去到何處。或許正因這種無知,讓衝向死亡的人,無需再多花心思衡量生死之間。
多數時候,死亡一直待在幽暗的角落,與生氣蓬勃的我們跟社會相隔甚遠。那些漸漸步入死亡的人,好像也意識到社會對死亡的敏感,於是選擇與“生人”隔離,默默躲在死亡的影子下,等待結束。
記憶中,十六七歲的我爬上肝癌末期的奶奶床邊躺下時,她正咳的猛烈,不知躺在沒開燈的房裡多久了,只能從小窗口照進床側的日光,看清一點床上的動靜。但奶奶躺的剛好,剛好不在日光打下的那一邊,那邊是給我躺的,奶奶背著我,始終沒轉過身來看我,只是面著灰暗無人的那面。
她的聲音在咳嗽的間隙中傳來:「別躺這裏,你看了會怕!」
「不會阿。」
奶奶沒再試著趕我走,我也沒在說話,我一直不是個很會說話孩子。
當時我有種奇怪的感受,覺得奶奶為何還要在乎我怕不怕?她好像覺得我應該離開她,應該跟來找我去逛街的堂姐一起出去玩。我應該要像跟我同樣青春期的堂姐一般,盡情和自己的男女朋友歡樂相聚,而不是躺在垂死的老人身旁。
現實中,我們看到的死亡常只是一個終結點:一具屍體呈現在新聞上、幾條人命統計成一個數據表。死亡是如此簡單,就像影視裡的暴力場景,受攻擊者個個一擊斃命地倒下,快速又鮮明。生—死之間彷彿沒有過程,只有點的跳躍。
於是,當死亡來臨時 — 不是那種一瞬間的死亡,而是會花時間與你共處的死亡。悄悄地忽近忽遠,陪伴在你身側一段日子的死亡。我們瞬間不知該如何面對。
當死亡的痛苦變得更緩慢與持久,恐懼也變得更無邊無由,人們似乎更不想去面對與承受。但生命終究是個過程,多數人的死亡不是突發的跳躍,而需要過渡。你有可能獨自過渡,也可能有人同船陪伴。
《最後瞬間的美好》作者是美國安寧醫護團隊中的一員。她把安寧療護的經驗寫成一個個短篇,每篇都是一個人的死亡故事。是伴隨著溫馨與感恩氛圍的死亡故事,就如本書的英文原名:peaceful passages,這些是以安詳之姿步入死亡的案例。
雖在讀此書時,不時會充滿感動,宛如體會到人在臨終時所顯化的強大靈性。但同時我也明白,這可能只是擇善表態。不是所有人面對死亡都是如此“安寧”。我想很多人應該都能從身邊的親友經歷中略知一二。
每個人面對死亡時的態度不同。
也許性格是影響死亡安寧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環境包含人際關係也是重要的因素。但有親友的陪伴,不一定就會對病人有正向的支持。如果親人還未能接受病人的死亡,無意中也會讓病人在生死間掙扎。
當病人所愛之人就在一旁,病人會捨不得離開;當病人獨處時,心境平和、安靜專注,反而能安心離去。因此,不妨讓病人既有人陪伴,也有時間獨處,這樣他們才能選擇自己想要的方式,安詳離開。
有時病人心底已接納死亡,但因為親友遲遲不肯放棄,視死亡為應打倒的敵人,讓病人不得不依循所愛之人的願望,繼續戰鬥。「必須努力撐下去,別讓他們傷心」的心態,讓病人在跨界時,往往身心已憔悴不堪。否認是一種消極的對抗模式,導致病人在沒有回頭路的情況下,無法安穩走向臨終。所以,臨終不光是病人要有勇氣面對,陪伴者也要誠實面對該來的生命風景。
《最後瞬間的美好》裡有一篇短短兩面的故事「兩個人,一個夢」,敘述一位母親在兒子兩歲時,曾夢到自己像個護士在照料已經長大的兒子。幾年後她又先後做了同樣的夢境兩次,夢中最讓人難忘的是,陽光灑落進兒子房內的景象。而兒子在十二歲的某天也夢到完全一致的夢境。後來兒子十八歲時發現了不可治癒的腦瘤,這期間他們也搬過家。某日母親在幫兒子梳洗時,陽光灑進了房間照亮整處,兩人望著一室陽光,互望彼此說道:「這就是那個夢境。」
他們早在多年以前,就為即將發生的傷痛做了準備。
這種預示,讓悲痛的母親得以視之為慈悲的神所給予的通知,接納死亡有如注定的結果。
這故事讓我想到電影《異星入境》,女主角在與外星生物接觸的過程中,因為擔任外星語的解譯工作,潛移默化中習得了外星語的認知模式,並開始看到一些奇特的畫面與夢境…這些體驗對她的生活產生了一定的預示與安慰。(為了不影響沒看過電影的人,就說到這樣)該電影的核心情感,與「兩個人,一個夢」這故事互相輝映,都十分感人。
雖然我們小時候,應該不太容易遇到教導我們認識死亡的人。但在夢中,我們卻仍會夢見死亡。
我清楚記得,小時候曾夢見外婆死亡,外婆是我幼時的照護者,夢見她死亡,自然讓我難過的大哭。驚醒後,發現臉龐上還有淚水,但也顧不了淚水,一起身便衝去尋找外婆的身影,直到在廚房見著外婆如常地撿菜備菜,瞬間,覺得自己怎麼如此丟臉愚蠢。
「那是夢啊!夢不是真的!外婆活得好好的,才沒有死掉。夢是假的!」
即便是場“假夢”,但對當時年幼的我,還是十分衝擊。因為我在夢裡的情感是真的。我對外婆的愛跟在意是真的。
年長後,我也曾夢見父母的死亡。雖然不是現實中的父母,但在夢裡,那也是我心愛的爸爸。夢中,爸爸在知曉得了絕症後,心理十分徬徨,開車到處亂遊。我因為擔心,跟著他旅遊各地,但坐在後座的我,看著父親的不安與落寞,十分難過。我多想告訴他,他這一生不需再追尋自己的價值,因為對我來說,他的人生充滿高尚的意義,我有多感謝他的養育、他付出給我們的愛。在夢裡,我想把心中的感恩都傳遞給徬徨無措的爸爸,讓他能了解自己一生的價值,在接納自己後,安穩地走過死亡。
這些夢中的死亡,某程度讓我預演了摯愛步向死亡時的過程。
即便現實中,我親愛的家人都還健在,但我知道死亡是無可避免的,傷痛也是無可避免的。我能把握的,就是在現實盡量實現我對他們的情感。
書中有更多的故事,是病人在臨終時夢見去世的親友,或是所信仰的神來迎接他們。這種預示作用更加直接,對於臨終的病人來說無疑是緩解恐懼的最佳良藥。畢竟死亡那一頭,沒人知道是什麼,夢到神或親友的迎接,無異像是將死亡轉化成生命的另一場延續,降低了對未知的恐慌。
也有些病人不是透過夢境,而是出現幻視或幻覺,感知到類似的異象。有時他們能意識清晰的表達自己的見聞;有時他們說出的話卻讓人無法理解,甚至被視為意識紊亂。在回應他們看似無理的話語前,或許我們也能多想想看。
因為他們的話語,可能屬於某種象徵。
一個家裏沒有二樓的病人,焦急地不停說著:「我得去樓上。」,即便家人多次溫柔地回應他,家裡沒有樓上,病人還是表示自己一定得上樓去。作者後來一轉念,覺得病人所指的樓上是天堂,於是便告訴病人:「你現在可以去樓上了。」,病人聽聞不久後,便安穩的過世。
「我的行李打包好了嗎?」「叫車吧!」
這些都可能是臨終者預備啟程的譬喻。
不論醫學上如何歸類臨終前各種感知的虛實。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感知能很大程度的影響病人的心理狀態。在死亡臨下時,不論病人還是陪伴者,最需要的東西大概已經不是科學了,而是找到內在的療癒與平靜感。
從療癒安寧的角度來看,即便研究臨終者的感知與心理,充滿著主觀與感性,仍應值得人們加以重視並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