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之前,我想先釐清這一切,關於我是誰、我究竟想要什麼、我寫下這些東西的出發點,還有為什麼拖了將近一年才願意提筆。這是給自己的指南,試圖在讓我夜不成眠的雜亂思緒裡找到出口,即使早在最一開始我的身心科醫生就要我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但我直到最近才意識到,或許將這些令人作嘔的想法記錄下來才是唯一找到解法的途徑,又剛好我會寫幾個字,所以,現在我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
我有憂鬱症。
第一個醫生在病歷中註記了「重鬱症」但是沒有告訴我;第二個醫生說還這麼年輕不應該被貼上標籤,所以他改成「環境適應不良」;第三個醫生問:「你才掛過幾次號,前面的醫生就這麼確定你有憂鬱症嗎?」每換一個醫生,我的症狀似乎就減輕一點(在他們的資料上),所以不看醫生了,那是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想要透過藥物來治好它的時候。我有病,這點再清楚不過,但是每一次交出健保卡,我圖的從來不是驅逐,而是給予,請求他們給予它一個「名份」。好好笑,我居然想要名正言順的跟憂鬱症在一起,因為這是我所能想到,能被外界所理解包容,能讓我不要這麼壓抑的唯一辦法,我恨不得昭告全天下:「對,老娘有憂鬱症,就是這樣給我閉嘴。」
事情當然沒那麼順利,依我的個性我根本就不敢跟別人說我有憂鬱症,雖然在跟重要的家人、朋友們坦白以後的確得到了不少的理解和愛,但更令人難以承受的是接踵而來的,極為多餘的同情跟好意,有個阿姨熱衷於舉別人的悲慘例子來跟我證明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算什麼,我每次都要忍住不一巴掌搧過去,跳上桌子扯她頭髮。說的到底是什麼嘛!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過得多糟,不如說,就算沒有憂鬱症,我也是那種覺得世界理應要圍著我轉的女孩子,即使已經認清現實不會這個樣子,至少也讓我的悲哀在我的世界當一回主角可行?
好死不死,我是那種極度渴望關注,因為太自戀導致自我評價過低的那種悶騷底。
我恨不得把自己剖開攤在大庭廣眾下,如數家珍地介紹:「這是我的毛囊、這是心臟、這是我的盲腸……」,與此同時,我也正在因為我胸型不美、屁股過大、或惱人的汗疹感到羞恥,要是我的肝臟太黑、脊椎太彎呢?我渴望被讀懂,卻又不願意展露瑕疵的部分,我是自尊心極強的曝露狂,站在這裡,要你靠近,動手掀開我的風衣看個仔細,而且如果你覺得噁心跑掉,我還會感到受傷。
不過某天突然想通,只要沒人知道我是誰,我不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將那些血的肉的在你們面前掏個痛快了嗎?啊!我愛網路世界,可以盡情偽裝,也能如此赤裸,隔著這扇窗,我們都能隱藏拒絕被摸透的部分,選擇性地展現內心的古怪想法、慾望,就像我現在用著不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身份發表這篇文章,我想讓全世界知道我是誰,卻不想告訴你我是「誰」,或許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我的腦袋變得不如以往靈活,把這些同時在我的腦中鼓動叫囂的想法一一爬梳清理,藉此自我理解、批判,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解法,必須打開這個死結,只有這樣,我才能再一次創造發自心底感到「快樂」的那一天,如果我是海豚,那現在我的胃裡裝了太多鬱結的塑膠袋,得先由外部強制清空才能恢復內部的消化系統,我的靈魂被太多廢物佔據,並且只能由我親手處理。好幾次,我坐在電腦前卻打不出一個字,終歸是害怕面對如今不健全的自己,但頭過身就過,現在,這些思緒飛快地躍然於螢幕之上,打到這裡,我已經能感受到些許的輕鬆,胃不舒服時,吐一吐會好很多;靈魂亦是,吐一吐就好。
所謂心理影響生理,每次想到這些事情,總是無法抑制不斷襲來的反胃感,如果將其稱之為嘔吐物,那麼我現在做的事情便是將這些散發著酸臭味的穢物一一包裝、分類,上架陳列,這裡是我的展示室,我便做展場不願露臉的主人,邀請你進來看看這些不堪入目之物。即使我不能告訴你患有憂鬱症的人到底都在想什麼、也沒有任何有幫助的建議,但是在這裡,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我」是什麼,其實我也清楚,這對任何人來說皆是無關緊要,但倘若你能接受這股惡臭,駐足於此一會,那麼,請姑且聽聽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