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澳門氹仔,汗如雨下,沿山路往市政墳場走,直至到達朋友靈位。也許是第一次拜祭同輩友人,大家都不知所措,站在整齊排列的雲石小方格前只有站著,轉身望過去是被填海地侵蝕大半的海岸線。儘管酷熱潮濕跟沉默不協調,也只能靜靜接受。墳場內,一行六人面面相覷,仿如第一次躲在後巷學抽煙的國中生。
朋友是以前樂團吉他手,我們總會戲稱他「Rock Star」。解散後,聽說他開始茹素,聽說他結婚、生孩子,之後又準備生孩子,然後就聽說他患重病。幾年前從台南回香港時在醫院見過面,病床上的他連說話也得花很大氣力,床邊手機顯示幾百條未讀訊息。翌年再聚,他精神飽滿,我們還一起到旺角吃火鍋。聊到病況,他說療程尚進行中,運氣好的話,完成後撐過幾年,沒復發便當自己康復了。語畢他偷偷抽了根煙,這一縷尼古丁焦油大概是對過往日常的嚮往。當時大家覺得他運氣會很夠。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一年多後某個清晨,香港朋友傳來他的死訊,他比我年輕,么子還不過是嬰兒。
炎熱潮濕的澳門籠罩著我們,十數分鐘後有人打破沉默,説不如鞠三個躬致意後離開。臨行前看一眼朋友靈位上的大頭照,再看一眼護欄外的填海地,旁邊有些工廠似的建築,隔壁化寶爐餘溫猶存。下山路上,同行澳門籍鼓手朋友淡淡然道
「我有問過他家人,這𥚃一個靈位不過幾百塊錢,比香港便宜多。以後我想我也會放這邊。」
坐公車到氹仔舊城區,中午正值繁忙時段,隨便找一家容得下六人的葡國菜館,吃什麼早已忘記,只知道當下最需要冷氣。
記得剛畢業後,偶爾會到澳門玩,五百港元一張週末套票,便宜又算離開香港。在那個後 SARS 年代,年輕人沒有太多選擇。走過議事亭前地的石板路、進入玫瑰堂參觀古舊天主教聖物、坐公車到氹仔,碰巧走進葡裔老闆開的小餐館,聽他用廣東話下單,有種詭異出國幻象。
烤牛肋排、烤鱸魚、炸馬介休球、橄欖油高麗菜。那時候還笑說香港被英國殖民真可憐,只留下茄汁焗豆跟檸檬茶,幸好英國還留下些許文明與法治。
飯後一行人遊蕩氹仔街頭,莫義記的榴蓮冰淇淋與木糠布甸很有名,木糠其實是碎餅乾,布甸則是煉乳混發打鮮奶油及香草精,聽上去很簡單,但味道非常棒,口感像粉末裹著冰淇淋。跨過大橋往澳門半島,經過三盞燈,三盞燈有家叫東京小食館(已結業),賣的卻是豬腦麵,聽說清洗豬腦很費工,乳白色的腦片伴隨青蔥,賣相重口味不過味道倒清淡嫩滑。再經過大三巴、經過醫院對面的書店,女店員笑說澳門只有兩間醫院
「一間醫死人,一間貴死人。」
澳門人行道上停滿機車,跟台灣有點像,但澳門很小,大概比香港小四十倍,而台灣是香港三十二倍左右。面積只有台灣一千二百八十分之一的澳門,卻有超過五十家賭場。
豬腦麵, 東京小食館 (圖片: foursquare)
走過荷蘭園大馬路會看見禮記雪糕店,禮記在澳門很有名,八十年來專賣自製冰淇淋,裝潢簡樸古舊,尤如六、七零年代的香港冰室。雖然叫雪糕,但嚐起來比較像古早味冰淇淋紅茶又或是夜市春捲冰淇淋𥚃的冰,老實說也沒有很好吃。但雪糕三文治紙盒上的插畫很搞笑,店家說是出自第一代老闆之手。
死亡夾雜嘴嚼,想起阿公死前幾星期,九十歲的阿公躺在醫院病床,親戚在外輪班留守祈禱唱聖詩,經常因滋擾到同房病友而與護士口角。日復一日,他們開始把醫院門廊當自己家,飲料零嘴大包大包放長椅上宴客。看著基督徒表親於醫院長椅上撿到陌生手機後,左右一探,確定沒外人看到就關機放進自己名牌包包內,焦慮的情緒瞬間迎來一絲安慰。之後還有舅父跑到附近大牌檔買來避風塘炒蟹跟一堆好料,香氣四溢,與醫院內的消毒劑氣味分庭抗禮。從對面看過去,一字排開十幾人正分食塑膠盒內菜餚,尤如最後晚餐的畫作構圖。
沒幾天阿公就死了,阿姨們躲在醫院樓梯哭得死去活來,看上去卻像在偷笑。充滿喜感卻不能笑出來,只好儘量往窗外看,愈不該笑的時候,什麼都覺得好笑。有次去超市排隊結帳,前面胖父子在購物車裡吃力地用粗壯手臂拿出十數包冷凍雞翅,不以為然暗唸「他們還真喜歡雞翅…」,結果被瞪了一眼,兩手插進口袋使勁抓著大腿,好不容易才用痛楚把笑臉拉回去,而雞翅脂肪比例其實很高。
不久之後,阿公在教堂舉殯,化妝師為他畫了個可愛的妝容,血紅色的朱唇有點超現實。親戚還特地訂製家庭主題服,燙畫有點厚,穿得胸口一直冒汗,感覺就像迪士尼樂園的卡通角色演員,厚重戲服一穿便瞬間變成人人稱羨的模範幸福大家庭。一行數十人穿著同款黑衣走過一輪程序後開車往火葬場,按一下圓鍵,棺材自動進入火爐。起立離場,又一頓飯菜在等待大家,嘴嚼、消化、排泄,日復一日。死亡令人焦慮,但活著也不過只是活著。
記得電影《年少時代(Boyhood)》,三次婚姻失敗的母親看到正要離家唸大學的兒子開心得連家庭照也不想帶走,氣得哭著喊
「…我發現我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里程碑接里程碑,結婚、生小孩、離婚、然後又離婚、考上大學、找到理想工作、送你姊上大學、現在送你上大學,你知道接下來是什麼嗎?我他媽的喪禮!…」
You know what I'm realising? My life is just going to go. Like that. This series of milestones. Getting married. Having kids. Getting divorced. The time that we thought you were dyslexic. When I taught you how to ride a bike. Getting divorced... again. Getting my masters degree. Finally getting the job I wanted. Sending Samantha off to college. Sending you off to college. You know what's next? Huh? It's my fucking funeral! Just go, and leave my picture!
電影終歸是電影,現實中能那麼早有覺悟的老人恐怕不多。
出門掃墓前,家人千叮萬囑不要買伴手回去,否則早就在氹仔官也街晃記買一盒杏仁餅,這小餅家比圍困旅遊區那堆好很多,淡淡的炭香隨粉末溶化於舌頭上,一塊接一塊無法停下。又或是到圓環旁的成昌超市,陳舊店面仿如停留在八零年代的雜貨店,𥚃頭有很多葡萄牙進口起司與香腸,曾經買過一條瘀黑色的血腸,光拿去烤,皮脆餡醇,不做燉菜也好吃。一瓶 Sumol 百香果汽水也不錯,這牌子的葡萄牙汽水只有澳門在進口,脆綠玻璃瓶子與百香果味一樣清爽,看到 Sumol 總會不其然想起澳門。
葡萄牙臘腸及血腸, 成昌超市 (圖片: foursquare)
小時候,與其他香港工薪家庭一樣,放假出門的意思其實等同「返大陸(回中國)」。有次媽媽帶我們到珠海,說回程順道去澳門。那時候我不會分澳洲跟澳門,心情很緊張,原來返大陸也能踏足洋人地方!
終於來到澳洲!沒想到澳洲一樣講廣東話,華人很多,路牌有中文,而且到處南歐式建築,教堂也算宏偉,被燒剩一個門框依舊看得出是洋人手藝。還不用坐飛機,乘船就能回到香港。也許因此我偶爾也會造夢坐船十分鐘便到達英國。
離開市政墳場後,大伙兒從早逛到晚。記得樂團解散前,我們經常這樣結伴遊蕩,有試過幾通電郵便一同到上海去,找素未謀面的鄰國後搖滾樂團一起表演,當時臉書還沒有專頁功能。在團練室草草錄音,回家燒錄幾十張 CD,造了個包裝紙盒,然後在公司偷偷印海報。帶著一堆樂器從深圳坐內陸機到上海,粗獷的現場酒吧內,舞台前有兩排竹椅子。最後幾十人來棒場,賣了幾張唱片,已經逝世的吉他手當年還學 Toe 在台上仰天大喊,那時候他超喜歡 Toe,甚至在 Toe 第一次來港演出時自告奮勇當日語翻譯。我們還於上海吃過令人驚嘆的小楊生煎包、臭豆腐串燒和地溝油川菜,也喝過不少比可樂貴一元的王老吉。縱使一事無成,大家卻開心得要死,慶幸自己成長於點擊率之前。
後來我把硬碟內支離破碎的錄音重新整理過後上傳到
網路,讓它如太空垃圾般消失於浩瀚宇宙中卻永遠不能磨滅。
炎熱潮濕夜澳門,掃墓之行在媽閣廟旁住宅小巷內的贏到粥作結,那裡卜卜蜆很有名,蒜頭跟蛤蜊一樣多,吃完還可以把湯頭當火鍋,後來才知道那是排隊店,店名別具澳門風情。筷子不停來回嘴巴與盤子之間,尤如機場內無人駕駛列車,終點就是起點。飯後頂著肚子坐公車到碼頭,準備坐往上環的船,道別過後便要到台南把滯留貓咪帶去美國,然後我不確定何時再回來,更不知道香港將會經歷一役血腥漫長的民主抗爭。
就這樣,我們一同於亂世緩步走向中年,漫無目的地互相向太平洋彼岸祝願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