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OO
台北又下雨了,我沒聽過幾個人喜歡下雨的台北。你那裡好嗎?
我在老家待了三周,那是個幾乎不出門的日子,爸爸媽媽領的口罩幾乎都囤給我上台北用。
有一天我跟我媽聊天,聊到了她每天的作息。六點或七點起床,吃早餐,可能是自己做的包子或是吐司抹醬,然後騎車到附近街口買菜,這個賣菜的不見得會準時到,幾個熟客會在那裡等待,有時等太久(或許是五分鐘?還是十五分鐘?主婦的時間該怎麼換算?),大家就會鳥獸散;有時她去太晚了,菜幾乎都賣光,她就會把剩下的都買回家。她說這個賣菜的根本就不缺錢,只是喜歡種菜,種給自己的家人吃,剩下的就拿出來販賣。除了街口,她還會去市場,除了肉攤以外,她很喜歡看一件五十的衣服,幾天前她想著母親節要到了,便去市場挑了兩件衣服,要我回台北時帶去給阿嬤,那個她久久未見,失智卻仍記得兒女名字的老母親。買完一家人一天的食材後,她趕緊回家,放好東西後,又趕緊到家後頭練氣功,約莫一小時結束,回家後,她會泡一杯十穀飲,從廚房走到客廳,把腳伸直,放鬆地在木椅上慢慢地喝,看著電視中的股市起起伏伏。她說完這段話,我問她:妳不是吃完早餐了嗎?她說那不一樣。
你可能要問那我爸呢,我沒親口問他,但在我媽的敘述裡,我可以知道大概:他的早餐應該會是跟我媽的差不多,畢竟家裡頭就那些食物能當早餐,我媽去街口和市場時,他可能在躺椅上滑手機吧,我不知道,或是看球賽,電視總是有播不完的球賽,而且還沒有重播,我猜棒球是他的最愛,我真的想不透為什麼球賽可以永不止盡而且百看不厭。他跟我媽一樣去練氣功,結束以後,如果他不想跟我媽一起看著紅紅綠綠的股票(我媽沒有提到他有喝一杯十穀飲的習慣),就會上樓回到他的房間看他專屬的電視,過年時因為遙控器壞掉,我替他去店裡訂了新的一支回來。
起初我八、九點會起床,上一些遠端的課程,但後來我懶了,就都拖到十一點多,儘管睡晚,身體還是懶洋洋的,我的房間有對外窗,後來的那些日子大部分是明朗的天氣。我下樓,可能爸媽兩人都在廚房,可能媽在廚房爸在客廳,可能媽不在爸在客廳,如果媽看到我就會說一聲:「起來了。」嘲諷的語氣,有時會再補上:「妳現在要吃早餐還是午餐。」如果爸看到我就會說聲:「嗯。」如果媽不在,他就會提醒我:「電鍋有包子。」狗通常坐在我爸的腳邊,那張椅子塞我爸的身體加上牠是剛好,但有時我爸伸直腳時還是會踢到牠,牠會任命似地閃邊或縮得更小。牠叫Money,不知道有沒有跟你提過。名字我是姐取的,命名原則是用生活中最缺的東西。牠根本不會招財,反而還有飼料費跟看醫生的費用,但或許牠本身就是錢了。
幸運的話,在我起床下樓時,牠會在靠近地板的樓梯坐著,看著過了轉角的我,然後搖尾巴。每天早上我都會跟牠打招呼,牠抓準我好講話的樣子,便開始對我提出要求,吠個幾聲央求要出門,其實牠不久前學會開門,因為我家紗窗的軌道鬆脫,狗鼻子輕輕一頂就出去了,我媽有次在停車場澆花完,拎著水桶準備回家時,轉身就看到黑嘛嘛的臘腸狗站在牠旁邊開口笑。噢,對,我媽早上的行程還有澆花。總之,家到停車場中間隔了一條比巷子在大一點點的路,Money可能快樂的奪門而出卻橫死在不知哪個小貨車的輪子下,或是害賣菜的阿婆騎機車滑倒送命之類的。在我小的時候,那時候九二一大地震剛過,我們跟爺爺奶奶住在鐵皮屋,有一隻小狗叫魯魯,牠是黑白相間的吉娃娃,爺爺還幫牠蓋了小木屋,奶奶很喜歡牠。但有一次我媽拉開鐵門時,魯魯衝出去就被大卡車撞死了——那時我家前面是很大很大,會有砂石車經過的馬路。
後來我們會把紗窗勾起來,這樣Money就出不去了。所以牠才會叫我開門,因為爸爸很少理牠,媽媽在廚房,牠逮到一個家中的閒置勞力,我也如牠的期望開門。牠有時出門不是要尿尿,至少不是主要要尿尿,牠一出門會先望著巷子口(我們家是巷子口數來第三間),豎起150度的尾巴,拱起垂垂的耳朵上緣,然後直盯著巷子口的某個點,就好像全身的感官打開,恨不得感受到所有的溫度、濕度、聲音、味道、畫面,汽機車的震動、另一條巷子的開門聲、空中飄散的塵埃、樹葉沙沙沙的光影和聲音。牠的鼻子扭啊扭,站久了便坐著,
專心的樣子跟椅子上懶洋洋的樣子分明是兩隻狗。
我有時會倚著紗窗看,有時會走到門外,坐在我媽豎起中柱的摩托車上看,但他這副樣子不會多久,最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繞到盆栽附近嗅一嗅,抬起一腳,撒尿,幾秒鐘後再毫不留情的把腳放下,踩著自己的尿,小跑步到門口等我開門。這時我得打開旁邊家庭號鮮乳的瓶蓋,讓裡頭乾淨的水沖刷掉牠的尿,黃澄澄的尿液順著石頭路的凹陷流入排水孔,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還得沖牠那支踩到尿的腳,我每次都搞不清楚是左腳還是右腳,最後兩支都沖,再用毛巾擦一擦,開門,狗踩進家中的磁磚地板,發出沓沓沓的聲音,逕自走去廚房,也不甩還在門外掛毛巾的我一眼。
這是一些老家的景色,日復一日的日常。一個月還會有幾次,我姐一家帶著兒子回來做生意。四歲的兒童,你可以想像那個充滿好奇心和存心惹怒大人的破壞力,還有追逐孩子的聲響在巷子裡迴盪的樣子。這些最終都成為日常,可以計算,可以想像。
我當然會懷念,譬如現在打這封信時;也有不懷念時,譬如跟朋友野餐時聊的開懷時,或專心想著某個理論的時候。我在大學學的東西一直要我們往家裡看,往社區看,這很不賴,但是回家了,還是想要出來。離開台北時,捷運還沒有規定要戴口罩,現在人人都戴著口罩,新聞上每天都會有死亡人數,上次看到這麼多數字是總統選舉開票時。我站在等候線上,看著玻璃反射著的自己也戴著口罩,我拉著行李,行李裡面裝著媽媽要給阿嬤的衣服和橘子、幾本書和兩雙鞋。
三個禮拜,東勢和台北,三個小時。1617路,經過石岡、豐原,偶爾繞到莫名其妙的麗寶樂園,從未看到有人在樂園上車,要前往台北,新竹、三重、成淵高中、台北轉運站。通常都是在夜晚抵達,11點,京站的店都關了,搭著捷運,臺大醫院、中正紀念堂、古亭站,2號出口上手扶梯,映入眼簾的是不知終點在何處的羅斯福路,一分為四的馬路給公車和汽機車,路上有裸露正在興建大樓的鋼筋,銹掉的橘色,在雨中在夜中顯得很寂寥,好幾家便利商店同時亮著。
我遇見也知道、耳聞還有不少人,愛慕著並試圖讓這座城市更好。連我不在圈子都知道,都市計畫下有越來越多反抗力量、居民與社區的參與,我以前覺得以小博大是徒勞無功,可是後來我在某本地方刊物上看到一句話:「我們只想知道即將失去什麼。」我才明白,或許我把對自己的自卑轉化到他人身上,自己身上有的,在他人身上出現,反而瞧不起來了。可是卻有人正在做,做的開心,做的用力,做的一副很值得的樣子,或許吧,肯定吧,社會開始鬆動。
因著自己的軟弱評價他人真的是一件很糟的事情,否定的態度出現對自身不是好處,倘若始終沒有肯定的聲音出現。
我有感動,只是最終,在這裡沒有家,回家又想著外頭,卻還學不會流浪。
這大概是我打過最多字的信了,家裡頭的故事還有很多可以述說,台北雖小,但是故事也多了,我不太會講故事,你得要去找個會講故事的人告訴你,但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來到這裡吧。歡迎你來,記得帶傘。如果可以,在我天氣好的時候,帶你去幾條巷子晃晃;如果不幸,遇上我天氣不好的時候,你若選擇來到我面前,告訴我你的生活,那麼我應該要非常感激才對。
愛你的OO 四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