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祕,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三章第 3 節》
在「愛的真諦」章節中,「能力」正是作為「愛」的對照組。當我們設想一個「絕對的自由」時,事實上這種「自由」往往和「能力」是互為表裡的。因為在一般意義而言的「自由」,正是我們的行動不會受到任何客觀條件的限制,甚至我們的心智也因此、不會因為這些限制而產生傷害和牽掛。而若我們設想一個人的「能力」可以無限極大化到所有限制都不構成障礙,那擁有這樣能力的人,可以算是自由了吧?
可是這種「自由」,終究只是一個幻想。現實生活中,人類就是存在於脆弱的肉身當中,因此在討論「自由」為何的《藍色情挑》中,奇士勞斯基叩問的正是──若人類必然處於肉身性中,那自由如何可能?從故事的設定裡可以看到,在議題上,奇士勞斯基明確主張「自由為何」必然連結到人類的肉身性,在有限肉身的之內,我們既無能力阻止親密愛人遭逢意外喪生,我們也無能力回到與愛人從未相識過的「原初」。有限的肉身既讓我們鑲嵌在所處的環境與關係網絡當中,我們擺脫不了形塑自我的過去,決定了我們能夠開拓的選項。
同時在影像表現上,奇士勞斯基在《藍色情挑》中處理「回憶的影像」時,也提出了一個挑釁的質疑:當我們在銀幕上呈現「回憶的影像」時,不應該擺脫掉回憶內容與回憶者當下狀態之間的緊密關聯,影像上僅僅呈現回憶的內容,是一種忽視掉回憶者當下歷程的獨斷。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整部電影裡「回憶內容」是以「缺席」與「黑暗」的方式呈現出來,但回憶影像的「缺席」並不等於回憶不存在,因為「回憶的內容」從來就不是獨立於「回憶者」而存在的──相反地,「回憶」這件事本身即是「回憶者」與「回憶對象」的關係展現。「回憶的缺席」在《藍色情挑》中,意味的就是 Julie 的拒絕回憶、無法回憶,同時更表現出回憶的線索就存在於摯愛離去之後,她戮力對抗著身體內建的,預設親密對象仍然活著的反應機制。而甚至她並不知道她在回憶,同時她也不知道她在進行對抗。
這種素樸但其實很深層的呈現方式,讓人物的「行動」不只表現出背後回憶內容的線索,同時也表現出行動者在當下,如何面對回憶的選擇:《藍色情挑》的主角 Julie 不只拒絕回憶,甚至根本上是無法回憶的。在《藍色情挑》裡,有幾次銀幕暗下來,音樂響起的畫面,這次重看後我非常讚歎這樣的影像構思。片中奇士勞斯基善用大量的細節去反應 Julie 的心理狀態,其中一個最引人注意的設計就是:Julie 在劇中唯一一次流下眼淚,是在最後一幕。
可以說到了最後,Julie 終於「找回」她的感覺,「找回」她難過的情感。Julie 面對的傷痛太過龐大,以至於她幾乎無法直視這個情緒;同時這個傷痛所連帶而來的記憶畫面──無論是過去的美好還是痛失至親──在她受到衝擊的心中劇烈地竄流著,以至於當那個記憶噴發出來的瞬間,幾乎是無法描繪的黑暗與空白。
那份痛苦是如此難以承擔,幾乎根本無法觸碰它。Julie 必須迴避它,不然她會整個被壓垮。但是在好多好多的隙縫中,那些心緒和記憶又都忍不住湧流而出。
她在劇中的所有行為,無不是要徹底擺脫掉與親密愛人的所有回憶,讓她不再受到丈夫和女兒與自己關係上的羈絆──Julie 憤怒地咬碎藍色的棒棒糖,從包裝紙我們知道那是她女兒曾經吃過的──她亟欲咬碎的,是她對女兒的牽掛、愛和記憶。
在她猝不及防的瞬間,她壓抑住的「那個東西」噴發而上,音樂響起,影像在畫面上變成黑暗,黑暗維持了幾秒,又突然接上黑暗前的畫面,甚至接得有點錯落。在電影院中,才能夠體會到這種沒有畫面的特別,因為在電影院裡,我們是來觀看影像的,沒有人是來看「沒有影像」(畫面漆黑)──但是在這個時刻,透過這樣的設計,觀眾被迫坐在觀眾席看「沒有影像」這件事,「沒有影像」成了一種「影像」,「一片漆黑」就是「畫面的內容」,其中有一次 Julie 回了一聲「不」──她又再一次地拒絕,拒絕進入那被召喚出來的「它」,是嗎?
她真的是在拒絕嗎?她真的能拒絕得了嗎?還是這不只是主動的拒絕,對 Julie 來說,她更是被動地「無法承擔」這份巨大?她「不要」直視回憶所帶來的痛苦,同時她其實也「無法」直視它。
搭配這幾段黑暗畫面的音樂旋律,不只是將 Julie 當下的心緒深度推進到超越畫面本身,貫串在《藍色情挑》的音樂運用,更成為推進人物以及情節單位的支架。喪禮上的歌曲、搭配黑暗畫面的音樂、以及最後 Julie 接續作曲家丈夫完成的〈Song For the Unification〉,在旋律上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同時在情節的設計上,「續寫樂譜」隱隱然作為劇情框架的頭和尾──從「無法續寫」到「拒絕續寫」,最後「完成續寫」作為結束。作曲這件事,不僅只是形式意義上的「寫」,更是作為生命情調上的「繼續」:曾經擁有的緊密關係被迫斷裂,從拒絕承認到重新找回她對「這件事」的感覺。
《藍色情挑》裡,樂譜出現的第一個畫面是這樣的:Julie 看著丈夫遺留的樂譜時,畫面沿著樂譜上的音符移動,音樂隨之響起,直到五線譜空白處音樂仍然沒有停止。空白之處是丈夫未完成的部分,而音樂聲未休止的畫面意味著 Julie 下意識地繼續這段旋律的完成。Julie 被質疑丈夫的音樂是由她創作,Julie 和他丈夫生命的彼此交融就反映在 Julie 下意識譜曲的習慣之中,但隨著自己下意識的構思鏡頭,突然間,她「不小心」推倒了琴架的支柱,轟然一聲,硬生生中斷正在進行的音樂──這個暴力的中斷呼應 Julie 心中的吶喊:我拒絕!我從今以後要活得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為什麼妳在哭?」「因為你不哭。」
在身體上還保留與他們連結的記憶,這個身體使她拒絕承認失去的事實,可是如果連結真實存在,要如何面對他們已經消失的巨大虛空?當 Julie 環視著已無丈夫與女兒的空房時,她注意到了一個藍色吊飾,她的手緩緩地移向它──溫柔且感傷──突然間她奮力拉扯吊飾,她要徹底消滅它。她呆坐在樓梯間,一陣藍色的閃光掠過她的臉龐,原來她的手一直緊緊握著她扯下的吊飾。「藍色」既是回憶的顏色,也是記憶的囚牢;她身陷在雙重的「藍色」痛苦之中:不想遺忘會痛苦,遺忘了也痛苦。沒有選擇不能逝去關係的自由,同時也沒有想忘就忘的自由。她變賣房子、繼承大量的遺產,遺棄所有,卻獨留藍色的吊飾。她只留下一包行李,巨大的遺產化作身輕如燕,但是裡頭裝的卻是藍色吊飾,原以為的輕省,其實才是巨大的沈重。
在新的公寓中──她要求住在沒有小孩的公寓裡,奮力回歸到不曾擁有過小孩的自己──她還是掛上了女兒最愛的吊飾。乍看之下進行得滴水不漏的防堵,卻仍然擋不住無法克制的牽掛。當從事性工作的鄰居拜訪 Julie,走到藍色吊飾下掬捧著藍色吊飾訴說自己兒時的回憶,她成為了 Julie 女兒的化身。即使沒有任何一個畫面閃回記憶,但是它就這樣直接疊合到當下。
人物的「行動」,不只表現出行動者行動背後回憶內容的線索,同時也表現出行動者當下如何面對回憶的選擇。更深一層來看,是當下引發回憶的時刻如何成為新的「現在」,與「過去」拉開距離與差異,在差異當中滲透出前往未來的能動性。正是因為回憶是在鄰居與女兒「重複」的行為中被映照出來,它便存在著「當下」與「過去」之間的距離的可能性──它一方面促使 Julie 觸景傷情,同時也因著鄰居和女兒兩者不可複製的差異,而使得原本聯繫在女兒身上的情感與連結在這個「重複」的過程中,轉至鄰居身上。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 Julie 不願意,Julie 拒絕回想,甚至拒絕再一次與人進行連結,但是她仍然漸漸地開始形塑出與其他人的關係。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 Oliver 身上。一直以來都知道 Oliver 心意的 Julie,夜晚臨時起意叫 Oliver 來與她共渡一夜。原本這個出於像要遺忘,甚至拒絕自己仍然忘不了丈夫的行為,卻催化了 Oliver 的情意,Oliver 成為了不斷召喚 Julie 不願面對的過去的幽魂──在電視上宣告要繼續撰寫樂譜,拿走 Julie 捨棄的遺物,而裡頭藏有 Julie 丈夫出軌的秘密。
這些「過去」不只透過 Oliver 的行為又近乎張狂地擺在別過頭不去看的 Julie 面前,同時這個「重新被擺在 Julie 面前的過去」在「現在」的重新展開,又和「把 Julie 困住的過去」有微妙的區隔。Oliver 不只違背 Julie 的意願繼續撰寫樂譜,他更透過撰寫這個樂譜來宣示自己有別於 Julie 丈夫的獨立性,而這竟然間接促發 Julie 續寫的慾望。
我們似乎可以看見:乍看之下,Julie 和 Oliver 在爭論著樂譜的詮釋權,實際上發生在兩人身上的反而是──原本代表 Julie 與丈夫如膠似漆的關係的「樂譜」,卻在 Julie 與 Oliver「詮釋丈夫」的過程中,這樣的關係轉移到了他們身上。Julie 面對 Oliver 的行為會生氣(而不是之前完全的漠然),這正代表著他有了「現在」,她才能夠回望「過去」,她才能夠感知到「過去」之於「現在」的她所代表的意義。
當電影的結尾,整首曲子被從頭到尾播放出來,這首曲子完成了,Julie 把樂譜「續寫」完了,她終於重新找回和過去的連結──或更精確來說,並不是她找回和過去的連結,而是她終於拉開和過去的距離,使過去成為過去,現在成為現在。可以用「現在」去感受「過去」,去面對「過去」,這個距離的拉開其實正是《藍色情挑》敘事的完整意義單位。因此最後曲子的完成,不只代表情節上的收尾,在情感的層次上更仿若當自己身陷其中,僅能以片段爆裂開來的洶湧,最後匯集成為一道可被指認的整體。那個原本無法被觸及的籠罩,成為可以被觸及的旋律。
在 Julie 決定繼續續寫丈夫遺留下來的樂譜後,她一邊翻著書架上的書籍,一邊詢問 Oliver:「留下來的資料有沒有說合唱的部分要放什麼?」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知道,片尾合唱那段引用聖經普遍被稱為「愛的真諦」的章節,正是 Julie「續寫」的具體內容。「愛的真諦」反映的正是 Julie 從抗拒續寫到決定續寫後的真實體悟。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將所有的賙濟窮人,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益。」──《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三章第 1、3 節》
這首為歐洲共同體所譜製的歌曲,被放置在 Julie 面對創傷如何「再連結」的敘事中,透露出的正是《藍色情挑》兩個層次上的政治關懷:一、若果歐洲共同體也同樣作為一個人類的群體,我們該如何想像在這個群體裡頭「關係」究竟為何物?如果國與國之間曾經存在著因為人類限制必然有的傷害和苦難,那關係的建立如何可能?理想的關係又是什麼型態?二、共同若是作為一個目標,如何避免透過單一價值的標舉而強迫擁有差異的彼此進行凝聚?在這種情況下,奇士勞士基在「自由」這個大命題下,一方面透過否定自由背後對於能力的預設,來使自由從一種能力的獲取,轉化成為呈現每個特殊有限的存有、在有限中對自己的狀態進行位移的可能性,二方面更直接透過這種方式,否定了人們期望「自由為何」這個問題能有一個普遍性解答的幻想,使得單一化價值的統御失效。
「愛的真諦」要否認的,正是這種自由。因為不只這種「自由」本身對於有限存有的人類而言是虛構幻想,同時作為必須和他人建立連結的人類,若是要設想這種建立於「能力」之上的「自由」,勢必要透過在關係當中「權力」的取得,以上升至能夠宰制眾人與掠奪一切資源機器的能力。事實上,當人類拒絕承認在關係當中的有限性與脆弱性時,他就必須要往凌駕他人的道路前進。
與「愛」相對的,是「無窮的能力」以及相對應的「無挑件的自由」,而「愛」所承認的,就是人處於肉身性中必然鑲嵌在關係網絡的事實。「愛」所要達成的,是人如何可能走過處於肉身性中必然產生的相互傷害;「愛」在關係之中,在歷程之中,是在承認對方獨立性的前提下,嘗試既有身份移動的可能。嘗試著在歷程的重複之中,窺見差異的能動。對「自由」的追求,不應該想像達到一個去掉歷史與肉身的全能,而是對於限制條件與邊界的意識,以及隨之而來跨界的嘗試。
當澎湃昂揚的〈Song For the Unification〉響起時,我試著回想每次籠罩 Julie 黑暗所奏下的片段旋律,原本的苦痛與悲嘆,彷彿預兆著最後編織出來的圖案。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因著妳所背負的過去被妳如此對待的人們,他們或一同參與你的歷程之中而成為了新的自己──如那位拿到十字架的少年──又或者是為了拒絕被當作替代對象而拉出自我的獨特性,如同 Oliver。每個人的差異自身,竟在這紛擾的亂雲中或顯或隱地一個又一個浮現,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無論你的生命狀態是失控還是可控的,最後都存在著轉化成為新關係的可能。
而當這些關係被展開出來後,你回頭望,會發現那些看似偶然的遭遇,看似不預期達到這樣目的的行為,最後卻有某種必然存在。奇士勞斯基總相信,在我們以爲的表層下,存在著我們不明白,但經過一段歷程便會顯現的隱約連結。這個信念,到了《紅色情深》中被完整揭示出來。
正因爲關係的圖像要在歷程中被發現,所以愛才會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那是愛嗎?那是奇士勞斯基的溫柔信念。
全文劇照提供:天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