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裡有個詞叫做「自己分析」(じこぶんせき),是在就活前期要花費最大心力做的一件事。在還沒開始求職以前,看到身邊已經在就活中的日本朋友投入了很多時間自我分析。曾經我很疑惑找個工作到底為什麼需要一直剖析自我?直到自己也開始準備,才了解不那麼做真的無法在面試中存活下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在台灣求職就不需要了解自己,而是個人感覺台灣公司的面試主要還是重視跟應徵職務相關的經驗和心得,好像不太會像日本公司那樣,針對「人」本身的內容深入詢問。
例如在某次面試中,日本主管問我對於某件事是怎麼想的,在我敘述完自己的想法之後,他竟接著問:「你覺得你為什麼會這樣想?」除了想知道你的想法,還想知道那個想法的來源是什麼。我想這個「來源」就是(上)篇提到的、日本企業最重視的「軸」了吧。
當下雖然有點嚇到,但還是快速在腦中搜尋幾個類似「軸」的東西,並搬出幾個實例來佐證這個「軸」,算是平安度過這道題目。而之所以能夠快速找到那些資料,完全是因為有一份事前花了很多時間寫的10幾頁word檔。這份長長的稿子回顧了到目前為止,對自己的人生有所影響的大大小小的事件(エピソード),以及關於那些事件的體會。
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我的「自己分析」。其實起初不覺得有做的必要,只是因為擔心現場無法用日文好好表達,所以試著用日文把那些經驗想過一遍,沒想到就這樣寫出一份小自傳。面對那些深入細探,如果沒有仔細回想過人生每個片段,回答時便容易產生前後不一致,也可能因此被認為在說謊。這時我才理解了「自己分析」的必要。
其實,在整個求職過程中,我並沒有感受到強烈的違和感,畢竟自傳裡寫的事、面試中說的話都是真的,沒打算刻意迎合公司的喜好。但讀完這篇文章卻忍不住開始回想,究竟是我真的擁有那些故事嗎?還是故事重新塑造了我?當時的自己,真的沒有任何一絲真實的自我遭到扭曲嗎?仔細想想還是有的。
我雖積極向上,但仍有極度厭世的一面;我雖想法有彈性,但固執起來嚇死人;我雖願意冒險,但若可以選擇,其實更想過著安穩的生活。
如果,在面試中這些「但」後面的話語也能被說出來就更好了。
當然,所謂的面試就是這麼一回事,把最好的自己用最吸引人的方式呈現給別人看,不是編造、只是隱惡揚善。為了得到工作,我們必須撰寫一份好懂又吸睛的文章。但是於此同時,如同文章末尾所言,還是要留有另一份即使殘破不堪,卻足以支撐我們活下去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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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複雜的人生被總結成簡單故事的恐怖之處在於,我們把為了尋找自我而設想出來的主軸(=邏輯)當成一種「哦!原來這就是我的本質啊!」的發現,然後將自我以那條主軸為中心回溯,重新建構新的自我(この軸探しによって仮想的に作り上げた軸=論理を、「そうか、これが私の本質だったんだ!」と"発見"してしまうことで、遡及的に自分という人間をその軸でもって再構成してしまう)。
這樣的情況在邏輯性很強的學生身上經常見到。選擇合乎脈絡的選項,不合的、不一致的便捨棄,而所謂的「自我」因此得以鮮明顯現。然而,那些被捨棄的東西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その際に捨象してしまったものはどこへ行ってしまうのだろうか)?
面試過程中帶著清晰的邏輯,前後連貫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時,真實的我其實正在淌血(私の実存は血を流していた)。當我越是想要淺顯易懂地表現自己,真正的我就離我越來越遠(私を”わかりやすく”伝えようとすればするほど、私の姿はどんどん私から遠ざかっていった)。
並且,隨著同樣的內容一次又一次被複誦,我發現那些隨意編造出來的東西竟越來越真實(同じ話を繰り返しているうちに適当に考えたことも本当のような気がしてきた),我越來越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在想什麼了。
當然我並非想否定自我分析、或是將自己的故事整理出來這件事。
為了向他人清楚介紹自己,利用故事描述是合理的做法。只是,如此複雜難解的我「請用那種簡單的方式去理解就可以了哦」,這對我來說太過輕易而敷衍。
對自己提出許多疑問、試圖挖掘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這樣的努力本身是正確的(自分自身に問いを投げかけることによって、自分の根底思想を発見しようという営みそれ自体は正しい)。我相信經過就活而變得更了解自己的學生肯定相當多。
去行動、去和自己對話、去思索,我們將逐步找到真實的自我,接著,還能拾獲那本砰咚一聲掉落進自己身體裡的故事書。我們將從此被這本故事書支撐著,而有辦法繼續活下去(そうして自分のなかにすとんと落ちるストーリーを見出す。我々はそのストーリーに支えられて生きていくことができる)。
可是,把自己的故事用邏輯重新建構,卻不是同一回事。有些人不容許我們把曖昧的人生片段保持在它該在的灰色地帶,那被認為是「不了解自己」的狀態(グレーな曖昧なものをグレーのままにすることを彼らは許さない。それは「自分のことがわかっていない」状態だとされる)。
並且,所謂的尋找自我、尋找主軸,說到底其實就是在一個名為「社會」的基礎下的某個的運作罷了。而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條主軸,還必須得是對整個社會而言符合勞動價值的(その軸は、社会にとって、労働にとって都合のよいもので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だ)。
「故事」能夠拯救人們也能使人們痛苦(ストーリーは人を救いもするし苦しめもする)。只能說,寫故事的筆,千萬別被他人奪走了(ストーリーの手綱を他人に握られてはいけない)。
(完)
真是長到不行的文章,謝謝願意讀到這裡的大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