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不日常

到下午，身體的電力用盡，昏昏沉沉，文字已然如飄蚊四處飛盪，腦容量空間為零，思緒停擺。覺得是該離開辦公室到外頭走逛的時候，否則辦公桌前我將猶如一塊枯槁木雕，只剩呼吸。

空氣悶熱，明明烏雲將陽光團團包圍，應是陰冷天，何況時序入秋，又有東北季風加持，風雲流盪，理當氣流盤桓迴旋才是。

但地面的熱氣依舊蒸騰，於是毛細孔竟微微滲出汗珠，而最是惱人的昏沉卻一刻無有解緩。

繞走一圈，回到辦公室，用完中餐的我，身體的疲憊感揮之不去，以為補充食物能稍稍為精神的不適感解圍，但顯然過於樂觀，最後我趴在桌面小睡片刻，才終於好些。

年紀越長，體力不如從前，且因為精神不濟，能利用的時間更短少了，不是處在醉醺中，就是呵欠連連，使得記誦的能力更不如以往，而後看黃昏逼近，一天也就過了，更覺得歲月如梭。

我的生活篇章似乎也規律得按表操課，雖然清晨轉醒，我都有所期待，比方遇到新鮮事，或樂莫樂兮新相知，或因為閱讀而有充實，或更理解人生與自己的困境。但隨著一日過去，下班運動、足食完畢，有時在小宅追劇，有時夜間散步，很快地生理鬧鐘響起逼我就寢，倏忽一天也就過了，真似平淡如霜雪，但也能解釋成安然的生活步調，沒有浪湧的波濤也是種幸福。

直到朋友來找。

那天，我的規劃只有上半場，下半場他們拿出手機尋找咖啡館。我說某家我去過，有滿滿的回憶時，他們立即滑除，偏偏忽略不到訪，後來我只有緊隨他們的腳步來到一間顧客充滿，候位者無數，由鐵皮屋改建，屋頂仍是石綿新瓦一再補強的咖啡店排隊進場。

這是一間在地下道車流上來，噪音橫掃其面的咖啡店，我從無發現它。

裡頭多為年輕人，或三三兩兩共聚一桌，桌面多是甜點，水果塔、提拉米蘇、布朗尼等，十足符合年輕人的口味。我也年輕過，當時全台風靡美食，我們看電視找震盪味蕾的店家，對於台灣飲食重又重視與定義，周末都有我訪求料理的足跡，不知是風潮，還是口腹之慾的驅動，總之食安出了問題，那股探查的風氣才撤退到自家廚房，手作的療癒以及為愛烹飪的真諦，才又重現。

店內年輕人的飲品也多複合式的咖啡口味，加奶精、牛奶、巧克力、甜抹茶，或厚實的奶油漂浮在飲品頂梢。他們的桌面猶如嘉年華，訴說年輕多變是該有的盛筵。

咖啡廳布置得很工業風，黑鐵支架恆跨倉頂，其餘皆是木製，如木製的屋頂、桌椅、牆面，好幾盆綠色植栽置於櫃檯頂端，葉脈低垂，如成串的章魚觸手，此處有熱帶風情，卻又顯然不是，像森林，卻又覺盆栽畢竟只是配角。

廁所旁有復古的黑膠唱片，牆面則貼滿九零年代的海報與廣告，靠近廚房的地面有一塑膠盒，裡頭是貓食，我看見一隻肥胖的貓咪從遠處走來，蹲伏一旁，或吃或趴睡，慵懶得一覽無遺。

我們的咖啡上來得很慢，和那隻貓的行動雷同。我的濃縮由一陶製杯具裝盛，滿滿的棕褐液體，煥發焦苦之味。朋友說義大利的杯壁較薄，也許杯子會影響濃縮的味道，或飲者的觀感，但我一無所知，我只想嘗試濃縮，以及一飲而盡的濃烈究竟是什麼感覺，果然是從頭苦到尾，深厚、博大精深、無以名狀它的威風凜凜，比之於加點牛奶的醇厚，別有一番霸道的帝王相，我被征服，甘於臣服，從此愛上濃縮。

這是一種新的探索與體驗，我深知朋友要我走出日常的規律，去探訪城市裡陌生的趣味，然後看到不同的面向，然後感覺在溢出日常的時空中，自己身心的變化。

我們走出文青店，深知其某些元素彼此媾和，於是有既定的某氛圍汩汩流出。既而又轉進另個巷弄，有些我已知的商店大排長龍，足見人氣之旺，但朋友故意避開，而繞進一家只有吧台和兩張桌椅的咖啡店。

吧台最裡側有兩名年輕女子，隔二個空位後才是兩名中年男子，男子們一見我們進來，立刻又讓出一座位，好讓我們挨擠其中。老闆先泡一杯咖啡，淺淺的香氣渙漫，嗅聞後竟有花的香氛，茶的沉穩與凝練，徐徐滑入喉間則是淺焙的清爽，像是輕快的三連音滑過雷陣雨襲擊的午後。

老闆說以此為樣本，你們要更濃的或味道更淡，可層次豐富繽紛的。

老闆說豆子有各種烘焙的深淺，但是將咖啡豆磨成粗或細，咖啡粉的用量，手沖當口的水溫及方式都會影響一杯咖啡的味道，更甚者是相同的咖啡豆因為上述因素，表現出的樣貌也將不同。

我睜大雙眼傾聽，門外漢，實在無法置一辭。

老闆胸肌飽滿，手臂練得十分粗壯緊繃，繃得棉質上衣快被撐破，他有力的臂腕轉動磨豆機，比起我坎坷行進，阻礙萬千，他似乎上演順流而東的暢然，使我好生羨慕，我的手痠，交還給老闆，老闆繼續磨製，那豆在四分五裂中擠出成長於山野的淡香，等待與溫燙的水相遇，盡全力開出它一生最艷色的一刻。

這是我拖曳於日常之外的種種，簡直走進任意門，身處不同的世界。

中間幾杯我都遺忘，但最後一杯是濃縮，照樣感受一飲而盡的痛快，剎那讓我有如乘坐太空梭繞滿地球三四圈，直奔宇宙的懷抱，也像打向夜空的煙花，絢燦的瞬間恰似咖啡聚焦的苦，一下子填充腦門。

我的日常深具詞曲的規範，而朋友帶我打破。

當他們回到居住的城市時，為我捎來平安的訊息，還附加一句：好好探索你定居的城市，不要把自己活得像繭蛹，若仍是悶，就北上找我們。

日常平庸化，或過往的水逆風波，都逐層消磨我的意志，如今朋友到訪有如天降甘霖，給我異地的孤單生活帶來活泉，我很感激這樣的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