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c OS 曾有一張桌布,是加州高山上一個秋天的湖景。自從知道那裡距離矽谷只有 8 小時車程之後,我就一直難以釋懷。我只想去看那個湖,不想學什麼機器學習。
所以今年,在這最荒唐的 2020,在這最不該出門的那一年,我去了那個湖,也親手拍了一張比那桌布還美的照片 :
話說上次組了一個小團隊到山上的
湖邊共同工作了一個禮拜,那次其實是去共同研發一個跟機器學習有關的產品。回來後把雛型呈現給高層,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很快案子就排入Q4 時程,也排入上級的目標⋯⋯意思是如果沒有達到目標,那已經不是個人的榮辱問題。上面很多人會很難堪。
先聲明一點,機器學習我屁都不懂,我只是喜歡把這些令人心動名詞掛在嘴邊來提高在公司的社會地位。有沒有效?當然有。有人就買這一套。這個產品我是發起人,其他內容我都懂,就是不懂機器學習這一塊,所以也找了專家來平衡我的無知。現在關係重大的是,我得努力學習一些機器學習的東西,將來可以持續支持這個產品。
聲明的第二點是,這篇文章機器學習就談到這裡為止。如果你看了機器學習那四個字點進來,很抱歉把你騙進來。當年我也是這麼飢渴。不過繼續看下去也許會對你有一點不同的反向啟發,那也是我最希望提供的價值。
過了中年以後,我開始慢慢厭倦職涯。工作、老闆、配偶都可以更換,而且往往是越換越好。但職涯很麻煩,它不能隨便更換。換工作只是換湯不換藥。揹著帳單、責任和年紀,你還是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跟著一個討厭的東西走下去,走一輩子。
職涯成功的回報就是經濟,可是錢財並不能補償那些我想做卻沒有做的小事。它們永遠不在同一個空間裡。一直加碼在工作上有更好的回報,除了燒掉更多的生命來填補更大的帳單之外,並不能填補那些生命中的小缺憾。更糟糕的是這些缺憾都很微小,讓你很容易就找到藉口拖延。
我知道我不可能改變「生命方式」,但也許我可以改變生活方式來增加生命的頻寬。於是我開始執行那些想做的事。我很認真地把工作以外想做的事都列在願望簿上,每年一件,一個願望、一個願望地去實現。這些願望一定要可以執行,否則就會永遠停留在清單上。把願望列出來變成只是隔靴搔癢。
谷底
2011 年我第一次去大峽谷。每年去那裡的六百萬人,平均只花17分鐘在懸崖邊拍照,WOW 個兩聲,大部分懸崖邊上的時間都還是背對著懸崖擺 pose,然後排隊到廁所尿個尿,吃個又貴又難吃的漢堡,兩個鐘頭以後就匆匆離去,坐五個小時的車子,一路睡到拉斯維加斯。從此就不再回來。
這就算去過了。
當然每個人不一樣,可是我沒辦法,這不可能滿足我。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啟發,一個震撼的開始,不是願望。站在懸崖邊往下看,我看不到下面的科羅拉多河,只能想像它的存在; 聽到直升機,它不是出現在頭頂,而是在腳下⋯⋯我一定要知道下面長什麼樣子,照片不算。這種事不能這樣就算了。
所以那天我悄悄把走到谷底列入願望簿。然後我開始計劃。
4 年後,我和朋友背著10 幾公斤的背包,外加4公升水和帳篷,花了八小時走到谷底,晚上在科羅拉多河滾滾洪流邊的石頭上目瞪口呆地看銀河、看幽浮,第二天又花了九小時走上來。然後我才把願望劃掉。
對我,一定要走到這個全世界最深的谷底,親眼看到科羅拉多河才算是去過。
如果沒有去過,你就不會知道下面原來還有兩個吊橋。一個黑色一個銀色。
沙漠
同樣地我也獨自到猶他州沙漠裡騎了登山車 (剛巧也就是這次猶他州發現
神秘金屬柱的附近,看了坐標才知道原來上次距離只有幾公里),也爬了優勝美地的半穹岩。這些都是那些「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就不能當它跟我無關」的願望。
只是那些不知道就算了的事,一直源源不絕湧入我的願望庫裡,現在我必須加緊腳步,每年執行兩個,否則會被那些願望壓死。我的後半生,幾乎是為了那些卑微的小願望活著,上班做工程師只是不得已的順便。
秋天
幾年前,不小心在網路上看到北加塞拉山東側的高山湖泊區,有世界獨一無二的秋景,這個資訊看了幾次都很掙扎。更糟的是後來又發現 Mac OS 的桌布也是在那兒拍的。
所以我再也找不到藉口不去了。
這件事想了幾年,但年復一年失敗,今年又發生疫情。但秋天不等人,一年只有六個禮拜窗口。到了十月初我決定不再等了。我一向是自己計劃自己去,不邀別人。不是我孤僻,這是個人的小願望,不是開趴。要順利執行就不能讓其他因素攪亂大局。但這次例外。
兒子跟我相反,是一個極端靜態的人。我知道他只會想在湖邊靜靜坐著。所以我邀了他,他也以同情的口吻接受了。所以這次沒有雄才大略,只要畫面夠美,我也可以在那坐著不動。
也就是同時,我們進入Q4,那個機器學習的案子在行事曆上填入了一大串美麗的里程碑,因為很多人很期待它。但我還是決定去看秋天。馬上就要緊鑼密鼓開會討論這個案子,而我卻請一個禮拜假去看秋天。
進入畫中
翻山越嶺開了七個小時,我們入住了AirBnb 的木屋。由於疫情,全加州所有的餐館都是關的。我們必須自備所有一個禮拜的食物,但這也給我們在山上木屋裡有足夠單獨相處的時間。晚上沒有其它事可做,所以我們帶了很多DVD,可以夠一個晚上看兩部電影。
這裡沒有楓葉,也看不到加拿大的一片楓紅,但它有獨特紅黃綠三色交錯的白楊和銀杏,從九月底開始從高海拔慢慢沿著溪谷向下浸染,就像一個會移動的彩色怪物,一路還變化顏色。每隔一個禮拜來看顏色都會不同。你會看到同一棵樹同時存在著幾種不同的顏色。同一個樹群會以像是經過家族開會協調過的方式,在水邊疊出青黃交接的層次,就好像有一個總指揮暗中操作似的。
這一切都像是設計出來的佈景。我們就這麼直接進入畫中,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心理上竟會有點難以承受。
沒有議程
每天早上出門前我會先決定好簡單的健行路線,然後就帶著一天的糧食,繞著湖,順著溪,沿著小徑,找尋任何可以走,任何可以跨溪,任何可以席地而坐地方。這樣走,這樣停,完全沒有時間,沒有計劃,也沒有目的。
至於吃的,我們準備了很多起司、義大利香腸和醃肉,就攤在旁邊的石頭上,不停地當零嘴吃,也沒有所謂午餐。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生的冷的一樣好吃,而且一定要在溪邊或湖邊才不會背叛那種原始的風味。
我們聽水聲,看紅黃色的落葉順著小溪漂走⋯⋯如果能這樣打發一天,很好。如果時間還剩太多,更好。我們會找個湖邊坐下來看湖,而仍舊沒有時間表。
如果還有時間,我們就開著四輪傳動車,順著泥土路上山,找尋更道地的秋色。越往更深遠的地方人就越少,樹葉的顏色也就越誇張、濃艷。這是上帝的佈局,給那些願意深入的人更濃的回報。
當沒有議程的時候,你會發現腦筋很輕鬆,眼睛的靈敏度也提高,一路的驚奇也就更多。道理很簡單,因為腦子是空的,多出來的細胞沒事幹,所以看到視神經送進工作,細胞們就蜂擁而上大家搶活幹。
很多人說無聊的時候最有創意,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我們順著小路開上去,每轉一個彎都可能被突來的驚奇嗆到不能呼吸。
純淨
路上我看到一對夫婦把車停在路邊,準備下來照相。當時我也正準備拍照,所以就先把手機收起來,想等車開走以後,再拍一張純淨的畫面。這裡的畫面不能有文明物的干擾。可是等了半天一直沒有動靜,我相信他們知道我在等,但根本不在乎。美國人有時候會這樣過於自我。
當我開始不耐煩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年邁的老先生慢條斯理地下車,先打開後門搬了一張凳子,再繞到前座扶著老伴踩著凳子慢慢下車。他不好意思地先跟我道個歉,再請我為他們照張相。我過去把手機接過來的時候,他說太太不良於行,但堅持要來看這裡的秋色,所以他們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過來。
照完了那張秋景,他又慢慢攙扶著老伴回到那部需要板凳才能入座的 SUV,順著泥巴路繼續找尋他的下一個秋景。我一直目送這一幕的干擾和慢。
但看他們離去的時候,我決定把那輛車也拍入照。那不是干擾,而是純淨的一部分。
靜到富有
北加州高山湖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那就是「靜」。當然這些地方都遠離塵囂,但有水的地方,大自然也會還予一份尊重,不敢製造太多雜音。湖與靜總是相連在一起。這是海和河所沒有的特色。
去年跟朋友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健行,看到一個旅者紮了營,獨自坐在小湖邊閱讀。太平洋屋脊步道動輒幾個月的腳程,走那條步道的人為了減輕重量,通常只攜帶與生存絕對有關的物品。一本書,一本又厚又重的紙本書,也許還不只一本⋯⋯背著走幾百、幾千公里,從重量及實用的角度來看,那是最愚蠢的裝備。
記得他靠在湖邊的樹幹上專心閱讀,不遠處就是他的單人帳篷,也是那一夜的家。連我們走過他都沒有抬頭──那種地方碰到另外一個有體溫的生物是很稀奇的事,但是他的內心平靜到只知道他和那本書的存在。這是多崇高的自我?也許那個裝備一點都不愚蠢。
湖面的清風掠過針葉尖,製造出極度克制的風聲,也試著盡量不打擾他。當時我只覺得他不但勇敢,而且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他正在享受那份富有,所以連聲音都不敢冒犯他。
這次輪到我們享受富有。
這裡多得是湖,海拔都在兩千五到三千米之間,環肥燕瘦什麼形狀都有。我們有好幾個湖可以安排,每天在不同的湖邊坐著虛度光陰,一直等到日落。兒子的背包裡放了幾本書,都是小說。每在湖邊坐下來的時候,他就開始閱讀。在風景美到令人不敢用力呼吸的那個湖邊,他坐了幾個小時,也是連頭都不抬一下。
也許那種意境是要用感覺的,而不是用看的。那時刻我覺得他遠比老爸要富有。我可以安靜,但我很難閱讀。碰到美,我會忍不住一直想偷看。
為了不打擾他,我沿著岸邊繞到湖的另一端,看到一對夫婦在湖邊釣魚。然後我看到另一個靜到讓我感動的畫面──他們那個約莫七、八歲的兒子,也是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悄悄地閱讀,父母也跟我一樣,不敢打擾他。連湖裡的魚都不敢隨便上鉤打擾他。
在那種意境下的人原來都不輕易抬頭。
過去幾個鐘頭,除了遠端偶爾有一些相機的快門聲之外,這個湖邊所有的人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我甚至不知道他們也存在於同一個時空裡。我這才體會到靜的力量。
只有完全靜下來的人,才會看到自己的富有。而秋天竟有這種神奇的力量,讓一切都安靜下來。它有安定的魔力,讓浸沐其中的人除了安靜之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看著那個靜靜閱讀的孩子,我必須說這是我見過最美的畫面。
關於願望,我們都被騙了
以前我們都搞錯了。學校教錯了,父母也講錯了,讓我們都以為願望一定要偉大,不然就很丟人,拿不上檯面。但我們都不偉大,所以最後就淪為沒有願望。這一輩子都以為自己不配擁有願望,只能奉公守法按時上下班做個好國民。
我一直到 40 歲才搞清楚,願望是個人隱私,不必跟人比,更不必偉大。只要可以令你感到沾沾自喜的都是願望。
假設你今年是令我羨慕的 40,如果你每年執行一個願望,一直到你還有能力執行的最後一年,也許就只有30 多次可以沾沾自喜的機會。你不覺得那個數字小得恐怖嗎?
如果你這一生只剩下30 樣東西可以買,你不會去認真地計劃該買的每一樣東西嗎?那為什麼對於願望大部分人卻從來不去計劃,甚至不知道它們應該存在?是怕太大無法完成嗎?
所以我說我們都被騙了。
有時候想一想,這一生是否成功的社會價值,最後竟由付帳單的能力來決定。帳單不管大小,背後共同的真理就是用自己的一生來交換無數的帳單。如果付賬單淪為這一生存在最重要的目的,相信我,遲早你都會被帳單擊敗。
大人物被大帳單擊敗,小人物被小帳單擊敗,如此而已。
我常在想生命中如果拿掉工作,我還剩下什麼。知道再多的大知識,都不如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小事情。臨死前,我記得的不會是任何一個演算法,而是上面那一張張秋天的畫面。如果我沒有做這件事,死的那天,我不會說,他媽的我還沒學會那個演算法,但我會遺憾那年沒有去看那個秋天。
大自然的工作室
題外話。這輛 Lexus 與我無關,我只是不能裝著沒看到大自然工作室所造就出的誠實美,所以特別停下來拍了這張照。
(所有圖片來源 :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