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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她把嬰兒從冰箱裡抱了出來。
只從紙箱裡拿出來就好了嗎,還是要水果一樣地整箱搬在懷裡?她在開門之前隔著冰箱的玻璃門凝視著嬰兒模糊的輪廓,猶豫了好久。久到問句逐漸失溫,在玻璃上起霧。她碰觸到冰箱門把時心頭竟湧起一種酸楚,和哭泣無關。
嬰沒她想像中的冷。而且好軟。軟得像一隻熟睡中的貓。她突然有種衝動想去探嬰的鼻息,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太過惡趣味。她摟住嬰蜷起來的身軀,調整嬰大得不成比例的頭顱使之不會難看地歪斜後仰,暴露出鼻子嘴巴這些太過明目張膽的洞。而且這些洞大概會把剩下的東西都流掉,都流得一乾二淨吧。她心裡想。雖然很輕。
她把嬰小小的拳頭輕輕放好,像一顆紙做的心臟。然後是腳。
由長廊走回房間時她不住低頭細看懷裡的嬰。長而捲曲的眼睫,像貝殼的鼻和有著紅金魚色澤的唇。她注意到嬰豐腴白皙的臉尤其是接近脖子的地方已開始長出褐斑,皮膚因為剛從低溫中取出而泛著細小如霧的水珠。變質。她腦中閃過這個字詞。質。這個字聽起來好真實。
嬰的身體因她的走動而微微顫動著,果凍也似地,她好怕把嬰碰壞。急促的步伐之間嬰的頭顱已悄悄垂至她並不豐滿的乳房前,輕盈小巧且忽深忽淺地靠著她彷彿一種安詳的呼吸。這是依偎嗎?她意識到。她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看著長廊的底部而非嬰佈滿細毛的頭頂。「妳抱的是一種水果。就像香蕉,想著香蕉。香蕉是一種水果,妳抱回來。」她腦袋裡浮現了房間裡的男人的話語,一遍一遍重複著像她走過的白色磁磚。
·
「妳太久了。」打開門時男人說。她盯著自己的衣角。她想著自己該用什麼手法盡量溫柔地把嬰的身體放到桌上。而當她正準備趨前時男人已伸手而來,提著嬰兒纖弱的頸項像提一件掉到地上的外套。
男人把嬰孩端在手上,挑選肉品一般仔細翻看嬰孩的身體。男人將嬰孩平放於前方的桌子,然後從口袋裡抽出一支小刀。她沒有閉上眼睛沒有驚呼沒有別過頭去,只是看著,像觀看一塊原本懸掛於高處而被風捲下去一整件不帶撕扯地飄走的白布,且不打算伸手去撈,就只是看著。男人將嬰兒翻了面,用沾著汗漬的袖子擦去嬰兒背上大顆的水珠,刀鋒微斜,滑開嬰兒背脊上無瑕的皮膚。沒有血,或是別的液體滲出。刀尖挑起一角皮膚,再乾淨俐落地將其整片掀開以一種極精準嫻熟的手法。
「妳看,都爛掉了。」男人將其翻起指給她看。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顏色是一種發黃的白,質地細膩,緊緻的表面紋路,但顯然有一大部分顯得鬆垮糜爛,且帶著很深的斑點。看似膿汁的液體淺淺地流淌於皮與肉之間的間隙。不對。她突然想通了。這不就是香蕉嗎?完全就是啊,連潰爛的樣子都一模一樣。
有一個瞬間她想伸出手指戳一下那嫩軟的嬰肉或甚至以指甲刮一小片送入口中試試是否真還有那種膏狀口感和甜香。真的可以啊,反正他不要了。她心底有個聲音在慫恿著她。
她的確走上前去。觸及桌上的嬰時也並無驚懼的神情或顫抖。然而她只是將被掀起來的那片皮膚用指尖輕輕拂按回去,使之重新服貼,彷彿從未被割開過。
男人走出去,靠在陽台上剝起了一顆橘子。她也走近陽台但並未跨出窗檻。午夜慘白的日光貓一般一片一片沿著形狀趴在她臉上。有些溜進了房間,像一盆打翻的水肆意窺探。如果嬰是真的會不會現在就跟貓玩了起來呢?也許根本就對貓毛過敏。但貓毛也不會比這個房間更髒更混濁。
而且已經沒有貓了。她告訴自己。風冷冽地沖刷進來,她頓時產生了一種氾濫的悲哀。
男人看著海與浸泡在其中的城市,用了「單薄」這個詞彙自顧自地聊今天的天氣。男人撕下一片橘子,問她要不要吃一片。她說不。在這種日子裡吃橘子是再諷刺不過的事情了。當身邊的一切都在腐敗、發酸,若無其事地享受酸楚是只有男人才做得出的惡劣行為。她聽著混濁的海潮聲,感覺耳朵裡浪的形狀好脆弱單薄。在這裡似乎只有,冰箱裡的事物是真實的了。她想到自己有一天大概也會被上升的水面吞沒。難道男人還要將她打撈起來,同樣冰在冰箱裡嗎?她打了一個低於冰箱溫度的冷顫。我裡面會裝什麼?切開即發黃的蘋果嗎?還是變成會流出鮮紅汁液的東西像是番茄?
活著的嬰呢?
她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
男人說起雲的形狀時提醒她去拿塑膠袋。她並沒有馬上離開。男人不耐地向手心吐出了兩顆橘籽,然後向下擲去。
她不是聽不懂這種示意。轉身,面對那晦暗滯悶的房間時聽見了橘籽墜破水面的聲音。遙遠朦朧,宛若一首背光的歌。
從角落櫥櫃的最後一格抽屜拿出了一枚,打成單結的粉紅色塑膠袋。她解開單結,努力攤平了所有的皺褶。沙沙的聲音像什麼睡著的東西翻過身子,煎一顆蛋般翻面若無其事地延續了夢境。她將嬰的身子輕輕托起,在手心捧一漥水似地小心翼翼。甚怕灑落。她感覺嬰更加濡濕了。嬰的背,嬰的肚子,嬰的眼皮,嬰的手心。她偷偷以指尖撫摸它們,感覺著有一種液狀的奇異溫度滲入。是因為退冰了嗎,還是汗水的溫熱?她猜想著,一邊把嬰裝入塑膠袋。將嬰柔軟的四肢乖巧地折放回去,低垂的長睫毛梳理整齊,擺好紙摺的心臟。
昨晚沒吃完的晚餐要順便帶下去嗎?不過聽男人說明天會更冷呢,比冰箱還冷。腐敗快變得從無必要了,存在亦是,這裡的時間與秩序大抵流失。她想。幸好沒讓那些洞傾倒。她再次走向長廊的另一端,提著沉甸甸的粉紅色塑膠袋按了向下的電梯。金屬製的電梯門上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呵。她輕笑出聲。我真的好像剛買完水果回家的,這麼一個平凡年輕的女子啊。
|寫於二〇二〇年一月
/
私心喜歡但是寫得不好不完整的作品。本來是去年營隊想投的作品,最後還是相對安全地選了散文組。整理房間時意外翻到原稿才想起來,或許是因為都是新細明體列印,讀起來會有〈歿年〉的末日錯覺。寫末日也寫得過時了但仍然喜愛這種頹廢題材,僅此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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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還是繞回來了像一隻銜緊尾巴的蛇。這種原地踏步就好像妖術啊我只是走著走著又老了。某些事情又更遠了。二〇二〇看起來好像一只鞋印啊,總有一種永恆是你凝視一久就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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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和夜行的車擦肩而過差點撕裂心肺我不禁懷疑這是不是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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