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嘴、我套上毛衣,因為腦海裡的字典裡面沒有一個字能夠為自己辯駁。而現在的我也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找不到文字為自己的感受命名。
做完皮瓣手術之後的腳踝,被三星手機的自動相片分類歸類在「麵包」「美食」類
全身16%二至四度燒傷,是診斷書上最顯眼的11個字。
而這篇文章洋洋灑灑2310個字,是我開始寫作以來最不滿意的文章。我想太貼身的議題是燒傷患者復健必須穿的壓力衣,太過緊密的接觸讓毛孔沒有一絲呼吸的空間。
在燒傷的當下,我躺在擔架上打電話給朋友,跟他說:「欸我三度燒傷欸」接著問了燒傷最嚴重是幾度,救護員答:「三度」*
我聽了一直笑,為自己又自殺失敗而笑。
我當時還以為燒傷這種事情,不過就是等皮肉長出來這麼簡單。
現在你問我覺得燒傷是什麼,我會說:「剛開始看,你以為是條河流,走近才發現是海;初次見面,你以為他是液體,被壓垮後,才發現燒傷會凝固,凝固成巨大的岩石,將我困在身上的疤痕裡面,動彈不得」
不知道該說事情發生在11月17日那天,還是一切從去年6月就開始寫了序章。
我是去年的應屆畢業生。就讀老是被戲謔為學店的大學,很幸運地在成績方面沒有讓人擔心過,一切看似很順利,直到我畢了業出了社會,走出名為大學的保護罩。
一路從6月跌跌撞撞地求職,屢次失敗,發現這個社會根本不需要我。期間遇上躁鬱症的躁症發作,欠了十幾萬的債,於是去了酒店、做了性交易、踏進了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按摩店,彷彿我腦的皺褶多不多不是重點,人們只關心我的陰道的皺褶多不多,比不比得上他們的飛機杯。
11月17日那天是我在按摩店工作的第五天。店內有十幾間個別的按摩包廂,走廊盡頭則是裝設有KTV機器的「會議室」
會議室不是你想進去就進去,是用排隊的,客人點到你你才可以坐下。對,跟酒店一樣。那天我畫著不熟練的妝,穿著走在路上會被多看兩眼的性感洋裝,坐在會議室裡坐著完全無關乎我所學的工作。
回程的路上,我打給男友,並在捷運上放聲大哭。任何販賣姿色與情緒勞動的的行業都是門專業,專業到我做了會很痛苦的那種。
住院期間問了男友,我最後一句話似乎是「不要阻止我」
我燒炭了。
然後我失敗了。
我在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被名為求生本能的意志所網羅,送去醫院時急診室的醫生說:「你血液中的一氧化碳濃度是正常人的五倍,有腦損的可能」而整隻腿「燒得像木炭一樣」是男友破窗而入第一眼看到我左腿時下的眉批。
我被木炭燒得像木炭一樣。
我不用「來救我」這個詞,因為我到現在都甚至還會幻想,當初沒有活下來多好。
燒傷之後我才懂得折翼天使是多麼沉重的比喻。我可以墮落,能不能把翅膀還我?
住了兩個多月的院,出院後去了基金會,社工看著我的傷說:「之後疤痕會在一段時間內快速增生,你的行動會越來越不方便」、「復健會很辛苦,神經會開始亂長,導致你的疤痕過度敏感」、「有些人穿了壓力衣會感到嚴重的痠、麻、痛、癢」連物理治療師走進來都說:「你這是很會長疤的體質」我想他沒說的是:「要有心理準備」
當天晚上我跟男友坦露自己又浮現的自殺意念,男友說:「你就是因為想死才變成這樣,要是你這次自殺又變得更嚴重怎麼辦?」
他說他會陪我、他說「你看這麼多燒傷傷友還不是都走過來了?」他的字字句句都是他認為的安慰。
我只哭著跟他說:「他們又不是我」在那瞬間「我會陪你」這句話突然聽起來好蒼白。
燒傷的治療必須仰賴自體的皮膚去植皮,醫師會用器具取下其他沒有燒傷部位的皮膚,再將那層薄博的皮拉成數倍大,植到傷口上。
植完皮後,傷口會長出光滑且厚硬的疤痕組織,那些疤痕的形狀來回交錯,一格一格地像張有疏有密的網、也像這輩子無法擺脫的噩夢,牢牢地套住我的腿,我開始行動困難,無法蹲下、無法碰到腳踝、無法像正常人一樣上下樓梯,只能一格一格地走。
期間社工曾經傳訊給我,他說「要認真愛自己,因為有很多人願意關心你」我忍著乾嘔想,原來愛自己可以是由別人命令你的命令句、原來自殺仍沒有在「愛自己商店」裡頭上架,原來在不知道會不會得樂的情況之下,連想讓自己離苦都是一種罪過。
原來我們只能高歌笑容像陽光,卻不能低鳴眼淚像海。
我禮貌性地回他:「我不喜歡別人這樣講,再請您注意一下,謝謝」但我內心想的是,我不是基金會官網裡頭刊登的那些「暖心故事」、我沒有因為受傷了就突然變得熱愛生命。
我到現在還是會站在9樓病房的落地窗前,眺望著外頭,幻想著自己沒有翅膀卻想飛的樣子。
即便我不知道這次會怎麼落地。
就像我想了千百次要怎麼替文章結尾,而最後的結論是,這篇文章的結尾就是沒有結尾。
對這篇文章(或許存在)的讀者而言,文字總會有讀完的一天,但對我來說,接下來才是漫長的開始。被燒傷的皮肉不會再復原、凹凸的疤痕始終不會變得平滑,沒有魔法能夠再讓南瓜變成馬車。
要把這些經驗轉化成文字花了我很長的時間。
住院期間我試著想寫些什麼,卻總是寫了又刪、刪了又寫,產出的文字仍然讓我覺得不夠完美,沒有完美到能說出我想說的所有感受。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發了這篇文章。
我並不求你拉開病床外的門簾往裡頭探,我只求你在路過時能夠知道,有個人躺在裡面,他曾經手拿瓦斯槍把炭燒紅、他腿上的疤至今感覺不到任何一點世界給予的痛楚。
但他還在這。
朋友說,這種失語就像還在搖晃的杯水,需要時間沉澱。我說,這種啞口無言也像正在牙牙學語的的孩童,找不到字形容無以名狀的感受,因為他甚至還沒學到什麼叫痛。
就像我小時候有件劣質的毛衣外套,我很討厭穿它,劣質的毛帶來的刺癢感總是讓人難以忍受。但當時的我還沒學到「刺」這個字,只能夠一次一次地著臉對生父說「不舒服」「穿了會不舒服」「我不要穿」直到生父大罵「怎麼可能穿了會身體不舒服!」
我閉嘴、我套上毛衣,因為腦海裡的字典裡面沒有一個字能夠為自己辯駁。而現在的我也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找不到文字為自己的感受命名。
沒有命名,也沒辦法報戶口,戶口名簿裡面找不到它的存在,流離失所。於是這段經歷沒有國籍、沒有稱謂,但卻橫亙在我的眼前,占滿我所有視野所及。
*後來請醫生開診斷證明書,才知道我的傷是二至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