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的新專輯《第二人生》是一張很不錯的唱片,詞曲、製作、錄音俱有可觀。在電台訪問五月天,談到製作期間種種甘苦,貝斯手瑪莎自嘲道:搞到最後,他的樂器還是常常等於不存在。意思是說:樂迷聽音樂假如用的是筆電喇叭或者幾百塊一副的小耳機,聽的又是抓來的解析度欠佳的MP3檔,音質自然不能要求,「低頻」總是率先被犧牲掉,貝斯手就變成了「隱形人」。哪管你在錄音室耗費再多工夫,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是白忙一場。
鼓手冠佑也有他的委屈:一套鼓組,錄音常得動用十幾支麥克風,精調細校,纔能錄出精確澎湃的音場。然而那種種費心,遇到陽春的播放器材,往往只賸那顆小鼓依稀可辨,其他都在背景糊成一團,難分難解。
主唱、吉他、貝斯、鼓,是搖滾樂團的基本「四大件」元素。貝斯和鼓或許不若主唱和吉他出鋒頭,它們合力鋪陳的節奏部,卻是一艘船的龍骨,一首歌的脈搏,穩住結構體的樑柱。假如你有稍微像樣的聆聽器材,當能分辨箇中巧妙。最起碼,瑪莎和冠佑不至於被誤為「隱形」。所謂「稍微像樣的器材」,並不需要直奔「發燒」等級:一副好一點的耳機,一組床頭音響,一對能分別高中低頻的電腦外接喇叭,就可以聽出很大的差別了。假如你願意以「認真樂迷」自許,這一點兒投資,也算是回報那些用心的作品起碼的美德吧。
但是話說回來,我也不覺得「聆聽器材」應當構成欣賞流行音樂的門檻──在流行音樂的世界,就算用最陽春最簡陋的器材,好唱片放出來仍然是好唱片。我們的長輩四十年前抓著一只電晶體收音機,狂聽美軍電台那些西洋熱門音樂如同聆聽神諭,豈會計較什麼音質?哪種音樂若是缺了「發燒器材」就不成立,那麼它多半不會是什麼入流的作品。
自古以來,流行音樂從不是為了測試發燒器材而做(雖然有一些錄音很棒的唱片會被拿來當測試片,但那畢竟不是作品的本意),正因如此,一首厲害的流行歌曲,在幾乎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任何器材播放,都能擊中你的心坎,無論那是計程車上偶爾聽到的一段電台節目,麵店電視機播放的一則廣告,或者臉書上一條Youtube轉貼鏈結。
當然,有sense的音樂人能讓作品適應各種條件的聆聽環境,「遇強則強」,若真的搬出發燒器材「鑑聽」,也能兵來將擋。要做到這樣的境界,未必非得砸大錢、搞排場。真正要緊的,是做唱片的人得有敏銳的直覺與耳力。
一九八六年,陳明章為侯孝賢《戀戀風塵》錄配樂,用的是一把六百塊的破吉他。大家都窮,也沒太多錄音室經驗,只能邊想邊錄。最後交出來的成果,不但拿下次年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也獲頒金曲獎年度最佳錄音、最佳演奏專輯。 「交工樂隊」的兩張專輯《我等就來唱山歌》(一九九九)、《菊花夜行軍》(二○○一)都是以美濃燻製菸草的「菸樓」當成錄音室,酷暑天氣,人人汗流浹背,蒼蠅成群停在音控台上。常常唱到一半,外面豬叫狗吠,只好重來。這樣的條件下,他們「窮而後工」,做出了台灣搖滾史的曠世經典。
二十一世紀唱片業崩盤,電腦工具的發達降低了做音樂的門檻,年輕世代DIY樂此不疲,反倒是八九○年代台灣樂壇黃金巔峰時期在幕前幕後孕育的一整代將才,老輩人做唱片的手藝,衣缽無人可傳。近來聽到真正堪稱老辣的作品,仍然只能出自老將之手:黃韻玲二○一○年與鍾興民合力製作編曲的個人專輯《美好歲月》、李宗盛去年為楊宗緯製作的《原色》,都是雍容、細膩、大氣的傑作。只有真正見識過江湖世面,打過大規模的戰役,出手纔能如許厚積薄發、游刃有餘。這樣的作品,在這慣常以粗劣器材消費音樂的時代,就像守著老鋪夜夜費勁熬高湯的頑固廚師,面對一群群被味精麻痺了舌頭的食客,總是多少帶著點兒寂寞的況味。
我以為,流行音樂的聆聽也有「樂迷的教養」。一個理想的樂迷,最好對「唱片是怎麼做出來的」保持一點兒好奇。他會關注幕後工作團隊的名單,並且多少懂得分辨製作、錄音、編曲的細節與高下。他的聆聽是「見樹又見林」,既不至於偏執地以「聽音響」取代「聽音樂」,又能夠辨別用心的作品箇中種種講究。
他不隨便成為「粉絲」,卻知道在適當的時候容許自己在樂聲中舞蹈歡哭。他知道音樂這門藝術,起碼有一半的生命是活在現場的舞台,所以他會去看現場,並不以唱片為音樂的全部。
他知道「歌無定法」。有時候「對」即是「美」,有時候「氣味」即是「手藝」。所以他不預設立場,保留機會,讓自己接受意外的驚喜。
他知道對一個認真有sense的音樂人最好的回贈,就是認真看待他的作品。在這樣的時代,樂迷愈懂行、愈挑剔,就愈有可能刺激出真正精采的作品。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