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龍傳說》在女性主義之外的幾種動向

2021/03/17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如果我們不去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就會有別人來講述我們的故事(我說的不是抄襲,“我們的故事”也不是指某個特定的、已經存在的故事,而是指“塑造我們身份的故事”);長久之後,我們將會反過來向別人所講述的“我們”確證自己的身份。

本期电影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恰恰在以唯物為政治正確的國度裡,幻想題材佔據電影市場的份額卻膨脹得越來越厲害。(如果把毫無存在感卻永遠存在的國產恐怖片那種“靈異”元素也劃撥成“幻想”,則幻想的比例還將更大。)在《你好,李煥英》、《刺殺小說家》、《新神榜·哪吒傳奇》和《侍神令》四部春節檔電影集體引爆的奇幻熱潮微微冷卻之際,《尋龍傳說》插了進來(圖 1)。
圖 1 時光網的院線熱映版塊,首頁的六部電影中,奇幻片佔據了四席。
這部電影就像一篇最令評審人頭疼的基金申請書,你既無法看一眼就通過,也無法看一眼就斃掉,你支持要想理由,不支持也要想理由。不過我發現它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樣本,彙集了電影界正在發生的若干動向。最明顯的是女性主義,主角是女的,反派是女的,我看預告片,本來以為那條龍總大概是男(公?)的,結果也是女(母?)的。不過這塊已經有很多人在說,我就不說了,另說幾條。

“神秘巨星”

就我觀察所及,大概是自15年的《頭腦特工隊》起,電影編劇開始出現一種從未聲張的趨勢:主角不一定是終極大高潮的直接執行人,一號配角卻往往承擔了這個角色。當所有觀眾都以為大團圓結局不外乎“樂樂”重新佔據主導權時,“樂樂”卻發現了負面情緒的積極意義,並且決定這一次把頭腦控制台交給“憂憂”去恢復。
17年《神秘巨星》上映,所有觀眾都認為“神秘巨星”指的是戴著面紗做直播的女兒,卻始料未及,她身後的母親才是標題所指。
去年《1/2的魔法》,花了一個半小時玩“爸爸去哪兒”,卻在最後關頭悟出“與父親缺一個好好道別的是哥哥而不是弟弟”,於是逗哏弟弟打掩護,捧哏哥哥去完成與父親的最後擁抱。
接下來就是這部《尋龍傳說》。主角非但沒有摧毀大boss,而且還帶頭死了;拯救世界的重任非但交給了配角,而且還交給了反派配角(圖 2)。
圖 2 《尋龍傳說》劇照。正派女一號(左)最後選擇由反派女一號(右)完成使命。
簡單來說,在這些電影裡面,主角不是最後的主角;主角或許仍在“負責人”那欄簽章,但“經辦人”後面署上了一個配角的名字。相比之下,《神秘巨星》可能做得最好,它實現了真正的“點題”,也就是回到標題的同時,重新建構標題的意義。導演沒有對觀眾隱瞞母親的任何事,我們都眼睜睜看見她如何隱忍,如何操勞,如何開明,如何彌合女兒的夢想與家庭的現實之間的鴻溝,但我們就是沒有從這一切往前多走一步推導到她的偉大,直到我們從機場的那一幕發現她原來也可以(其實一直是)這樣堅韌剛強並且聰慧。是日常生活的敘事心理學遮蔽了我們。我們在揭曉真正的神秘巨星時,更重要的,是揭曉了自己的盲視。
我不能確定這種“把終極環節交給一號配角”的潮流是不是商量好的,當然其中有兩例電影都出自皮克斯的手筆。更有可能的是,這背後正在醞釀一種“反主角”的敘事學暴動

“拿來主義”

應該很多人都聽過那個有些過時的提法:好萊塢(或洛杉磯,或美國)是個文化大熔爐。截至這部電影,我認為我們需要重新注意這種提法,以及它作為一種有意為之的戰略部署,其背後的競爭力。
2016年的時候有一條新聞,現在是舊聞了:穀歌Noto項目為很多小語種做字體,試圖涵蓋全球所有文字和語言。當時就有人在底下評論,大意是這盤棋眼前不賺,其實下得很大,他們把小語種的字體做到極致,有一天小語種將會發現自己不得不反過來用他們的產品。我看《尋龍傳說》的時候,就又回想起這則新聞。我們來看一張很短的不完全清單:
2016《海洋奇緣》——南太平洋文明;
2017《尋夢環遊記》——墨西哥文明;
2019《阿拉丁》(翻拍)——阿拉伯文明;
2020《心靈奇旅》——黑人文明;
2020《花木蘭》(翻拍)、2021《許願神龍》——中國文明;
2021《尋龍傳說》——東南亞文明(圖 3);
……
圖 3 《尋龍傳說》劇照。龍爪灣的建築概念接近文萊水上村。
這些電影除了年份較近、多為商業奇幻動畫片以外,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要素使它們集結到一起。只不過它們使我產生了一種“焦躁”(說“警惕”的話,可能太敵意了):似乎有人正在到處發掘全世界的文化素材。這種焦躁得自一種直覺上的敏感性,因為像南太平洋文明、墨西哥文明和東南亞文明,在全球發行的商業電影中本來是相當不受重視的。它們的出現讓我感到,有人在刻意避開講述重複的故事。恰恰是因為它們組成的集合找不到一條明確的界限——它們不是某個公司的,不是某個導演的,不是某個製片人的,不是某個編劇的——這才讓我感覺到它們來自於某種更加令人棘手的“不約而同的覺悟”,這種覺悟就是:要從一切可能的文化中吸收養分。說起來,它們都是美國的(其中《許願神龍》是中美合拍片)。
我大學的時候,影視系開了一門有點大而無當並且偏離專業的課程,《世界文化史》。開這門課的老師解釋說,她發現最好的導演——特別是大片導演——一定吸收了最多樣的文化,就像《黑客帝國》,太極,禪宗,量子,哲學,都能來。我得說我同意她。如果我們不去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就會有別人來講述我們的故事(我說的不是抄襲,“我們的故事”也不是指某個特定的、已經存在的故事,而是指“塑造我們身份的故事”);長久之後,我們將會反過來向別人所講述的“我們”確證自己的身份。
趙婷最近很火,有評論甚至說她在某些維度上超越李安,就是因為李安在美國講述華人故事,而趙婷在美國講了美國故事。你講別人的故事能讓別人信服,這是有難度的,反面教材就像去年的《花木蘭》,那簡直是慘案。
也許有人覺得這些都危言聳聽,那就請同時看過《許願神龍》和《尋龍傳說》的人回想一下,自己在聽到“龍”字時那一閃念的想像圖式,和過去有沒有什麼些微的不一樣呢?中國龍本來是通體被鱗片覆蓋的,屬￿“蠃鱗毛羽昆”中的“鱗”;而這兩部電影為了讓龍的形象更具安全感,都把它們刻畫成了像從抓娃娃機裡抓出來的、毛絨絨的樣子,屬￿“毛”(圖 4)。而我們在電影院裡看得毫不出戲,與劇情同哭同笑,再也沒有現在反觀98版《花木蘭》時對木須龍的那種五味雜陳了。也就是說,這兩部電影裡的龍是能進到觀眾心裡的形象,它們有可能像六小齡童之于孫悟空、唐國強之于諸葛亮、陳曉旭之于林黛玉那樣,固定我們的想像,哪怕一時還到達不了那樣的高度。但試想極有可能被家長帶去影院的孩子們,受這種最生動活潑的藝術形式所濡染,將來會怎樣構思他們心目中的龍呢?
圖 4 《尋龍傳說》劇照。和《許願神龍》一樣,這部電影把龍設計成毛絨絨的樣子。此外,亞洲人也總算有了不是兩邊往上翹的大眼睛。
另一方面,《尋龍傳說》裡的亞洲人,總算有了不是兩邊往上翹的大眼睛(圖 4)。女主角的父親,也簡直像拿秦陵兵馬俑建的模。(此外,這次顯然總算請到了像樣的東亞武術指導。)但他們的動畫形象,真的就是東南亞人在體質人類學上的形象嗎?不要忘了,就連美國如今清一色“大眼睛”的審美本身,都是日本動漫“萌”系美學輸出的結果。這些動畫角色也將塑造我們的身體意識。不僅我們認為他們像我們,我們也會不自覺地希望自己像他們。或許有人讀到過那個案例,一個黑人小女孩對媽媽說自己很醜,因為長得不像芭比娃娃——當年的芭比娃娃離推出黑人款還遠著呢。
我並不是反對異邦人來講我們的故事。我不是保護主義。我不是民族主義。我不是要維護什麼正統。我同意所有古老的文化元素都要在一遍一遍的複述中更改舊顏煥發新姿,我也相信亞當·斯密,相信競爭最能推動生產力發展,相信所有人同台競技比賽講故事對所有人的進步都最有利。然而正因為此,我想說的是:有這麼好的事,我們要不要趕緊也參與進來啊?我們要不要也努力去講好我們自己的故事,同時還試著講講別人的故事呢?

“政治神話”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現實裡的世界政治格局變得格外複雜時,電影就會變得格外幼稚。是大家都需要一個膝蓋讓頭放在上邊靠一會兒嗎?
《尋龍傳說》片尾曲放完之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能同意這個故事。”上一次我說這句話,是《神奇女俠2》亮燈的時候。說起來真是巧,《神奇女俠2》,和近期的另外一條龍,《許願神龍》,是我半年之內,在電影院裡兩次看到,有角色能夠實現別人的任何願望了。如果算上前年的《阿拉丁》,則是兩年以內三次。我猜,這年頭受成功學大行其道的戕害,是不是所有人在自我實現上都有點障礙,存了一大堆無法實現的願望?
我無法窮舉,但《尋龍傳說》和《神奇女俠2》確實是近年越來越頻繁出現的“政治神話電影”中兩個靠得很密的例子,並且它們都有一個“一切可逆”的結尾。這類電影總以一種所有人集體良心發現的幼稚方式結束,需要觀眾調動很大的信仰,而這種信仰的堅實性比《兩杆大煙槍》或《怪屍案》那些老片不知道差出幾條街去了。正確的方案就應該像後兩者那樣: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小自私,但最後卻得到了好結果。
就說龍心城城主邀請龍牙、龍脊、龍爪、龍尾四部落聚首結果惹禍上身這一件事(圖 5)。要永遠記住:一個善良但天真的政治家,永遠還不如一個卑鄙但務實的政治家。
圖 5 《尋龍傳說》劇照。龍心城城主邀請其餘四大部落前來會盟。但是他邀請的不是他們的使團,而是他們的軍團。如果他有一個馬基雅維利式謀臣的話,就不會弄成這樣了。
卑鄙但務實的政治家,懂得實現自己利益的最佳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利益和最廣泛的利益結合起來,使每個人在追求各自利益的同時,自然而然地符合了他的利益。這樣,他出於卑鄙的本性,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個人利益時,就會殫精竭慮地帶領所有人實現利益最大化。如果不是這樣,那要麼是他不夠卑鄙,要麼是他不夠務實,要麼是他乾脆就不夠聰明,所以看不出上面這個辦法是唯一的辦法。
善良但天真的政治家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因為他不僅善良,而且天真,雖然天真,但又善良。那真是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畢竟他是詩人嘛。
現在的很多電影在美好的迷夢中把政治學矮化了。政治學要帶領不完美的個體,走向美好的共同體;要帶領不完美的現實,走向美好的未來。它在仰望星辰的時候,要清醒地懂得怎樣和現實一步步斡旋;而沉浸在針對形而下問題的、無窮無盡的技術性操作中,又要能不忘記自己最初的目的。這才庶幾政治學。能做到這樣的才庶幾政治家。如果電影拍不來,那就不如講一個小故事,殺手殺人,情侶拍拖,婦姑勃谿,姐弟亂倫,諸如此類都可以,就是不要亂彈琴。
確實,政治家應當聰明一點,《尋龍傳說》裡的政治家就不夠聰明。否則,你會很難解釋,假如就按照其他四個部落的看法那樣,水晶在哪個國家,就為哪個國家帶去繁榮,那為什麼五個部落不結成一個單一的聯邦型國家呢(既然國家內部是無差別繁榮)?他們集合了各個部落最優秀的俊彥,卻沒有人看到這一點。本來,一切都是可以談判的嘛。政治家不應當設定什麼底線,政治家應該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不過《尋龍傳說》偏偏複雜也就複雜在政治意味上。比起龍心城城主在影片開頭所做的事,龍心城公主在影片結尾所做的事相對而言倒是更讓我信服,她選擇把手裡的四塊水晶碎片,交給了只持有一塊水晶碎片的反派。這些年的電影裡,要說有哪位虛構人物是讓我念念不忘的政治家,那就是《加勒比海盜3》裡的傑克船長。他在其他八大海盜王因為都把票投給各自而相持不下的時候,史無前例地把票投給了伊麗莎白,從而為後來對決東印度公司的翻盤奠定了基礎。我覺得龍心城公主拉雅的選擇和傑克船長有一點點像。在特定的語境下,這個情節還有著非常奇妙的闡釋空間:其實最後到底由誰集齊五顆龍珠召喚神龍都無所謂;反正黑龍白龍,能打敗黑魔的就是好龍。本來,一切都是可以談判的嘛。
說多了。
其實不多,主要是不方便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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