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個性很冷,做事又急,但料理上最擅長的,卻是花時間的滷煮燜燉,尤其是湯。
自小家裡每餐不乏有熱湯,玉米排骨湯、白蘿蔔排骨湯、馬鈴薯排骨湯、竹筍排骨湯、芋頭排骨湯等等,至於雞湯,那是感冒時才燉來喝的。這些童年記憶中的湯,幾乎都是豬骨加上根莖類熬煮出來,沒有混搭其他食材,採用的骨頭大多是肋排小排,多肉且帶有QQ的膠質感,那湯喝時加上一把蔥花或香菜,肉脂香濃濃被激發出來,引的我們欣然在晚飯飽肚後,繼續一碗又一碗的盛湯。
我父親總能把肉滾的軟爛不柴,菜料柔潤肥香,一口肉一口馬鈴薯白蘿蔔玉米竹筍芋頭,咬嚼完後,飲下暖暖的湯,這餐飯才符合心滿意足這四個字。
所以我愛喝湯,長大後接觸的湯品就更多,才知道家裡這種類型的湯屬於煲湯,大部分人以為廣東人會煲湯,其實中國湖北的瓦罐煨湯,也頗負盛名,對了,父親就出生於那個可怕病毒被傳染出來的地區。
後來愛的是生猛類型的大火快湯,豬肝湯、下水湯、蛤仔湯、蚵仔湯,湯料吃的是鮮嫩而不生,湯味喝的是原味鮮香,小鍋放細切的薑絲,猛火一起,湯才滾,湯料便迅速被丟進湯中,丟的力道最好是能激起鍋裡的湯,呈輻射狀往外噴個幾下,惹得那爐火不滿的低吼幾聲最好,然後一些鹽、一些味精,湯勺翻個兩下再一轉,滴上幾滴麻油,一碗熱且噴香的湯就俐落地放到你面前了。
因這小攤上猛火催逼出來的湯,我才知道我是孤獨的;從年輕起,同吃食的女性友人,不論同學還同事,點食的大多是蛋花湯、餛飩湯、魚丸湯之類,然後小口小口的喝,細細慢慢地吞,湯內若有薑絲蔥花香菜,還得一點一點挑出,喝碗湯像挑針繡花,急死在一旁看著的我。其實就算青年男子,也少有人像我這樣飲湯,薑絲蔥花香菜韭菜芹菜珠我全都吃,有時覺得這攤老闆手軟,還特別囑咐這辛香料多給我加些,豬內臟不搭著薑絲怎夠味?海鮮不配著香菜怎會鮮?到後來,我越來越愛自己一個人吃飯,跟好好飲食比起來,這種孤獨實在是幸福快樂的。
再遇上的湯就越來越多元,朋友讓我見識到醃漬品入湯的美味,以新舊食材交錯,帶出湯味的馥郁醇厚,像西瓜綿魚湯、蔭瓜仔鮮冬瓜排骨湯、酸菜鴨肉湯等等;記憶最深刻的美味,是朋友帶我去他鄉下的家,他阿嬤用種西瓜疏苗時摘下的未成熟小西瓜,以傳統方式醃漬起來,拿來煮一種我認不出的河魚。這碗湯,湯色黃褐混濁,湯面上載浮載沉著瓜仔跟魚塊,撲面有股微微的酸,跟一般喝過的湯很不相同,但香味濃重,依然誘人食慾。
我拿起湯匙舀了魚塊跟湯,阿嬤特別對我說小心刺,我對阿嬤笑了笑,謝謝她的關心,但我自小嗜食各種河魚,魚刺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況且那魚刺小的幾乎燉到軟爛酥融,大刺也很輕易就跟魚肉分離,不需特別費力就能吞嚥下肚。鮮嫩魚肉裹著瓜仔自然發酵的酸香,湯汁又融入魚的鮮美,好吃到我幾乎停不下筷,堪堪只能用驚艷形容,但也就這時候發現,對我來說,最好的食物不是在五星級大飯店、或米其林幾星餐廳,而是生產者自家的灶腳餐桌上。
年輕時,做的是設計形象行銷相關的工作,那時公司裡的上司,偶有從香港來的、或從美國紐約留學回來的,這些設計師不但帶來西方潮流的設計風格,更帶來洋化的飲食觀念。有次在公司例行聚餐裡,留洋的總監推薦一家頗為道地的歐法小館,並殷勤地幫同事們點餐,菜單上那中英混和的菜色,看的我心慌意亂,也成了完全接受他好意的一員,直到侍者端上番茄冷湯,我才後悔不該因露怯而失了主意。
那紅色泥狀的湯,被盛放在一個白色精緻有耳的高瓷杯裡,捲出一個恰當的冰淇淋弧度,頂端並安置了小株有兩片葉子的植物,充滿歐洲風情,但不冒熱氣。用發亮到可以折射光線的小銀匙,舀了一點放入口中,明顯的腥冷頓時佈滿整個口腔,我大腦瞬間出現抵抗反應,冷的!冰的!鹹的!那全然陌生的對待,激得我趕緊拿起水杯吞下一大口水,又一大口水,這個陌生滋味徹底顛覆我記憶中的湯味。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接受世上所有的湯,但番茄冷湯太遙遠,又冷又鹹又厚重的雪酪狀,這是我腦中食物記憶庫不存在的味道,找不出任何原因可以接受他,我環顧長桌上的其他人,除我之外,每個人都安然的,穩定的,笑意盎然的一匙一匙將冷湯放入口中,我只得偷偷把湯杯推遠點,還特意將胡椒鹽罐擋在前面,就怕被其他人發現我的見不得世面,並對此感到沮喪。
我的飲食僻好,不肯妥協,影響了我在餐桌上跟人進一步的交往,我的胃就在亞洲,一天不吃米飯不喝熱湯,心情就特別低落,但也因為這些過程,我對自己想要的湯味更加確定,並因此下廚不斷不斷的煮湯,煮到我先生在外喝湯,還說,我對湯是有點要求的,因為顯廢在煲湯這部分略懂略懂,這個對吃喝不在意的男人,因為湯,在飲食上開始有了一些堅持。
來到宜蘭鄉村後,先生開始種植不用農藥不用化學肥料的稻米,進而在煮湯食材上,我能拿到更好,品質更佳的作物。夏天,肥美現採的絲瓜,不管加不加蛤仔都甜美動人;冬天,土裡拔起的白蘿蔔,用柴魚打底做湯,臨吃時撒上宜蘭特產的蔥花,能讓人一碗接一碗的下肚,在冷冷細雨寒夜裡,暖出一屋子蒸騰的水氣跟笑意。
湯是一面海,我依著湯味的潮汐,循自己想要的方向,沒有留在大都市,沒有飄洋過海,在一個東部農村裡,停帆落下,做一個不視冷湯滋味的村婦,庖製自己的湯味,我的家之味。也許想來曾後悔,但食材都下了,爐火也開了,那就盡心盡力熬出精隨,成就我自己喜歡的人生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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