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時節雖沒有雨紛紛,路上行人卻真的欲斷魂。
昨天,回去家鄉的靈骨塔探望祖先,也感悟文化。看到祂們的塔位,再加上聽到身旁的家人親戚,輕聲細語地向那些名字,喊出那曾經最親切的稱呼,當下沒來由地,我頓時感到一陣鼻酸而濕了眼眶。老祖公、老祖嬤、阿祖、查某祖......,祂們似乎都在,一切安好。這一天,對孔子說的「祭如在」,我又有更深的體悟。只要我心中有先人,祂們就永遠在。
今年清明,備感任重道遠。我實在不忍再聽到任何有關太魯閣號意外的事了。世界無常到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地步,現階段的我只能向天祈禱了。曾經在曾仕強教授的演講中聽他語重心長地說 : 「凡是在重大災難中失掉性命的人,基本都是菩薩。這個跟迷信沒有關係,菩薩是個代名詞。什麼是菩薩?就是犧牲自己寶貴的性命來喚醒世界上的人的一些想法。」曾仕強教授是陪伴我們家一起成長的恩師,對我的啟發之大、影響之深,難以用筆墨形容。尤其,這句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每每為因故過早離開人世的人們感到不捨時,想起這句話總會寬慰許多。災難走的,都是菩薩。將菩薩換成天使、守護神或天兵天將,似乎都說得通,因為這無關宗教信仰,只關乎對生命的信念。
在這些艱難的日子,天災人禍接踵而來,讓我對於世間的變化、人生的終點,以及來世的存在也愈發有感。如果死者復生,會心無旁鶩地去做什麼 ? 會積極地去完成什麼?祂們一定心有宿願,祂們一定心有餘而力不足。那我們呢 ? 能否做些什麼? 能否不做些什麼 ? 能否留出心力與時間,去做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事 ? 生命是有限的時間與能量。這些日子以來,生活乃至這世上都發生了太多事,讓我越來越有深刻地覺悟到,除了時間管理,人必須做好能量管理。
人類或許存在這地球上沒有特定的意義,但每一個人都積聚了這宇宙間一定份量的能量。我們有義務,將這份餽贈的價值發揮到最大。尤其到了這個人口爆炸的時代,全人類已經足以左右地球的發展、生態的存亡,我們迫切地須要在限定的時間之內,將自身的能量導向正當的地方。《中庸》講的「贊天地之化育」,或許談的就是這方面的課題。人如此渺小,偉大這形容是很難擔當得起的。我們若能向天地看齊,學習它的千萬分之一,順著自然規律盡本分,管理好自己的能量,就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今日的我實在沒有資格對任何人講上面這些話,只能拿這些話好好地砥礪自己。對我來說,人能盡自己本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勇者」了。而且,今日我終於稍稍可以理解,為什麼孔老夫子是說「勇者不懼」而不是「勇者無懼」。因為,內心沒有畏懼而為所欲為,那恐怕連人都稱不上,遑論勇者。人必須有所敬畏,對象多元,天地、聖賢、神明、祖先,甚至是人群,都好,如余光中的詩句 :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我在其側,我在其間...」我們唯有在宇宙大化之中安分守己,才能活得踏實,因為,生命的意義感來自於我們和一個更大、更高的存在相連結。
若能如此,生活不再充斥著不必要的波動和煩惱,而能騰出時間與空間,讓內心逐漸澄清明朗。慢慢地,隨著體悟越深,有一天我們將真正意識到,我們唯一該恐懼的,是直到老去,還沒有修己安人、榮親耀祖。而因為正視這樣有意義的恐懼,明智地善用生命採取行動,當我們遭遇到種種瑣碎、阻撓,永遠可以堅定信心、選擇不懼,朝著正道勇往直前。
而且,敬畏進一步可以化為「奉愛」。「奉愛」一詞來自印度文化,是一種對於更高的存在,人虔誠地奉獻出來的敬愛。 這啟發了我,發覺愛有兩種,小我對於另一個小我的愛,少不了因為變動、糾纏造成的苦;而小我對於大我的愛,卻相對來說更有安全感,因為,大我是穩定的,只要我們有所付出,回應也總是會有的。愛鄉愛土愛祖先的愛,是最有幸福感的愛之一,而這或許就是華人傳統文化中「敬天」、「祭祖」的現代意義。
關於「文化」,無奈地,在此時此刻的台灣,「文化」一詞在政權糾葛、認同迷惘的夾縫中掙扎。每當我們要有所創新,傳統總是變成箭靶。但往往是我們誤解了文化、曲解了傳統。我們不能為了倒髒水,也把孩子也倒進了水溝。例如,五四時期, 華人傳統文化中的「敬天法祖」被嚴厲批判為守舊、不進步的原因。然而,今年清明我領悟到,「敬天法祖」並不是要我們去模仿先人、沿襲舊習。若「敬天法祖」的「法」是模仿的意思,那為什麼不說「敬天學祖」呢?其實,這裡的「法」意思是取法、效法,強調的是學習的選擇性、主動性。環境在變,作法一定要變,我們無法模仿先人,但要用和先人一樣的高標準來要求自己。
今年清明,對於生死、先人乃至文化,我都特別有感。有別於杜牧的詩,這次清明的雨,改下在台灣人的心中。相比於太魯閣號的受難者們及其家屬,他們巨大的遺憾與傷痛,我的哀悼與祈禱,顯得微不足道。唯有真正領受祂們捨身以告的警訊,徹底改變不良的現況,齊心塑造出更互信慎行的台灣文化,祂們才能在我們的心中永生。
改善文化,談何容易,不過,史有明鑑,面對「文化」,崇洋媚外的人,是「失根的蘭花」,是「漂泊的浮萍」;面對「文化」,抱殘守缺的人,是「鐵屋中熟睡的人」,是「洞穴裡的囚徒」。面對「文化」,我們既不能守舊,亦不能忘本。我們既要保持清醒的理智,懷抱批判的勇氣,譜寫文化的新篇;也要持守自重的信念,汲取思想的泉源,滋養人群的生命。但願有一天,在時代的喧囂中,我們依然能夠聽見「文化」微弱的呼喚,回到她的懷抱,回歸純粹修養自我的道德,回歸純粹凝聚人群的愛。
完稿於20210404 清明節的暖夜於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