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法國導演費洛里安.齊勒(Florian Zeller)改編自自己的同名劇作。故事敘述由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的獨居的失智症父親,面對女兒的即將離開,有著情緒反應。父親的病況日益嚴重,多疑與暴躁也變本加厲,面對女兒的男友、請來照顧他的看護,總是態度倨傲甚至口出惡言⋯⋯。
事實上,這是一部無法敘述真正劇情的電影,因為做為觀眾的我們,直到最後,如同片中的父親,我們同樣不知道究竟所歷經的何者是真的,何者不是。我們不是以局外人的角度看一名失智者的故事,而是我們就在他的處境底。
讓這位父親錯愕的,也讓我們錯愕,他不知道的,我們也無從知道。整部電影是他在此一驚慌茫然底度過了一段時間,亦正是我們不知所措、迷亂地度過了整段時間。
電影最開始的一段,是奧莉薇雅.柯爾曼(Olivia Colman)所飾演的女兒前來拜訪父親,悲傷地告訴父親,離婚多年的她,終於找到對象,決定隨情人移居巴黎,只好和父親道別。
接下來的戲,是再一個尋常早晨,父親悠閒地給自己泡了茶,走到客廳,赫然見到一個由馬克.加蒂斯飾演的陌生男子。父親嚇了一跳,男子卻並沒有太多情緒波動,他似乎熟知老人的狀況,淡淡地說自己是他的女婿,女兒出門採購,一會兒就回來了。
⋯⋯男子對老人說,這不是你家,這是我家,你就住在我家呀。離婚?從沒有的事!她要去巴黎?我可沒聽說呢?父親一頭霧水(我們也是),男子看老人情緒欠佳,遂叫妻子趕快回家。不久,門打開來,女兒返家,急切地問候父親還好嗎……,但這個自稱女兒的人,並不是剛才的奧莉薇雅.柯爾曼,而是奧莉薇亞.威廉斯(Olivia Williams)。
女兒安慰著父親,父親迷茫地說「剛才妳丈夫⋯⋯」,奧莉薇亞.威廉斯說:「哪裡有人?哪裡有丈夫?爸,你忘記我早就離婚了嗎⋯⋯」
這時,難道驚恐的只會有那位父親嗎,我們不也激動又恐懼地在心裡大叫:不,不是這樣,本來明明不是這樣,我記得地清清楚楚⋯⋯。我們總是聊著記憶的不可靠、記憶的背叛,但這一次,我們就在電影院裡,無可抵賴地遭遇了,前一刻還在腦中清晰的景象,下一刻已被全然推翻,由此而來的震撼,瞬間吞噬了一切滔滔概念,成為一種純然、深淵般的感觸。
《父親》將這設計貫穿了全片,不過是最簡單的父女關係與日常,卻湧動著各種陌生與變動,從「認不出這個人」、「不記得這件事」,繼續到每一件事的因與果、開始與結束的錯亂。而比「不記得這件事」更強烈的,且還有,「這件事剛剛已經發生過了」類的段落,如果時序不可能逆轉,則那就意味著全然的幻影,又或者,內心恐懼之終於成真。
《父親》給出了無可比擬的經驗,即是,記憶原來是一幢密閉的牢籠。與記憶絕對為敵的,不是遺忘,而是虛假的記憶。如同記憶,虛假的記憶也能兀自繁殖增生,可只是它的依據是浮動的、甚至是空無的,它並非一套平行的秩序,而只是亂長但結實的柵欄,人被更深更絕望地圍困其中。
《父親》全片都在同一處公寓套房,臥室、客廳、餐廳,環境相同,比起陳設偷偷改動,定義則是巨幅漶動的(這是誰的家?我是從哪裡走到哪裡?),平凡的居家空間因意識的迷亂成為沒有出口的迷宮。空間的設定強化了《父親》的主旨,既是隱喻,又對觀眾做出連點成線、連線成面的逼迫。
記憶一直都可被轉化地看為空間的某種實現,幾世紀以來,所有記憶術的方法都派以一座城市、一個宮殿,讓每個部位,連結上某記憶事物。想像自己遊走在城市與宮殿,循序指認事物,不同的記憶依方位與先後,遂能穩當配置,絕不重複,亦不無中生有。當《父親》裡那個家屋,看著仍有物理上的可靠,但你在其中的移動與指認卻盡被否認,意味著即使是中性、堅實的一切,亦已然鬆動,即將消逝或崩毀。記憶宮殿就這樣成為記憶牢籠、記憶迷宮。
《父親》召喚了當年克里斯多夫.諾蘭的《記憶拼圖》(Memento)的觀影經驗:如同諾蘭將該片界定為「雕塑」,即通過觸覺獲得立即的感知,在《記憶拼圖》,我們不是看著一名順向失憶患者的經歷,而是事物降臨給我們的方式,讓我們驚覺自己也變成了順向失憶者,一切盡成碎片,我們只能困在當場,試著將碎片點滴還原為更完整的脈絡。《父親》也是這樣的作品,用影像創造了加諸給身體的真實經驗,不再訴諸對主人翁的同理入戲,而是第一線地擁有了主人翁的感知。
在看《父親》的當下,感受到的是在此之前無論怎樣的自以為懂得原來根本一無所知彼些失憶者的無助,那種日子持續到來,而他們卻無法收集線索、編織繩線以循著走行的幽闇,我對不曾能真正體貼到為此受苦的人感到不安。
可走出戲院後,那個恐怖感仍瀰漫不散。電影真只是以父親主觀來開展的嗎?它有多場父親不在場的戲,是以,那些對話和表演不成立給父親(作為他的虛假或迷亂記憶),則那是給誰的呢?電影結束時,情節扣回最開始,女兒道別後就搬離倫敦了,遂並無後來發生的事。那麼,中間那些父親盛讚小女兒的段落,是只存在女主角內心的幽冥嗎?而這整部電影的歷經,其實是我們的虛假記憶嗎?
在電影裡,我們並置了那些相互矛盾的短促塊落,而確認真相仍在他處,但在現實底所處在的看似連續性的段落,難道就不可能只是一些相對長、但依然斷裂的獨立塊落嗎?如此,則我們又自以為擁有什麼,足以正確破解每一筆新的遭遇?又如何敢自信能貫穿整條歲月長河?
令人害怕的,原來非關已然盤據眼前,我們卻感到陌生的事物,而是意識到,事實上那些事物是我們創造出來的。記憶作為牢籠的恐怖,非關其重重鎖上,而是那些層層建構,不但來自於我們自己,我們且停不下來要繼續創造。
全文劇照提供:采昌國際多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