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會有很多生命經驗,這些經驗可能和他人重疊,如果你有共感到,那就是屬於你的歌。by Natsuko(夏子)
紀念那些堅持真理卻被消失的靈魂。 by王家權
先說我的結論:相對於將歌曲設定為彼此無關而獨自欣賞時,將珂拉琪Collage這三首台語歌視為組曲似乎更加引發了「化學變化」,是很有趣的聽歌體驗。
圖(1):三首歌詞的前後呼應/前後對照。[2021/12/31更新版圖解請點這裡]
此外,即使珂拉琪Collage樂團目前發表的三首台語歌本身沒有直接指出這一切是在描寫台灣人歷史上的傷痛,但隨著播放次數的增加,以前翻閱過的
《查某人的二二八》、《
無法送達的遺書》,玩過的遊戲《
返校》(以及電影),甚至是讀過的湯德章、王育霖、鄭南榕、陳文成等先賢先烈的故事不斷在腦海裡冒出。因此在欣賞主唱Natsuko的迷人嗓音與多變唱腔(尤其那個超酷吼腔啊!)之餘,我開始去注意
是哪些線索引發了那些故事的回憶片段?
具體來說,〈這該死的拘執佮愛〉、〈葬予規路火烌猶在〉與〈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編曲中加入了神樂鈴、鈔鑼、誦經旋律、槍聲等聲音,我覺得這是以背景音拼貼的方式在提示文化歷史脈絡,而歌詞方面也有許多概念拼貼的情況,這使得三首歌似乎在多處有互相呼應或相互對照的現象,如上圖(1)所示(點圖或以新標籤頁開啟可稍微再放大一些)。相對於將歌曲設定為彼此無關而獨自欣賞時,視為組曲似乎更加引發了「化學變化」,是很有趣的聽歌體驗。雖說將專輯中的歌曲設計成組曲,或串聯成大篇幅的故事的做法並非是好歌的充分或必要條件,但我個人在聽歌時隱隱覺得歌曲中似乎有什麼線索,於是邊追索邊紀錄而成了這篇分析與聯想。以下若有錯誤歡迎指教,尤其是關於編曲混音的技術,我完全沒有背景知識。
為什麼我說相對於彼此無關時,視為組曲似乎有「化學變化」?例如:
- 「攑旗仔」的人問:「但是頭前有我欲行的路,毋知你敢會了解?」
v.s. 原本「攑雨傘」的人後來回答:「騎你的白馬啊,行你欲行的路」,這樣是不是「了解」了?
- 緊接在「南無觀世音菩薩」之後的那一聲槍響,是不是一種「無法度阻擋(的)人造的惡意」?
記錄幾組關鍵字詞的拼貼呼應:
-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這首歌的標題「規路」有出現在〈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倒數第三段,以及「(火烌猶在)」在倒數第二段最後一句。
-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心裡亂雨紛飛」
v.s.〈葬予規路火烌猶在〉這首頭/尾的背景雷雨聲
v.s.〈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西北雨+「滿街路雨紛飛」。
-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揣我的身軀」、「行入你的夢中」
v.s.〈萬千花蕊慈母悲哀〉「有血有肉的人煞下落不明」、「夢中的我 看你沓沓仔行」。
-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彼陣落水的人」
v.s.〈葬予規路火烌猶在〉「倒佇咧水底」
-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的「侵門踏戶…寸草無生」
v.s.〈葬予規路火烌猶在〉「提銃踏入…眾生絕望」+「人造的惡意」
v.s.〈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緊接在南無觀世音菩薩(吼)之後的那一聲槍響、「這齣悲劇」、「烏暗時代」與最具體的「開袂完的銃…人去樓空」。
-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連鞭過橋就好」
v.s.〈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牽你的亡魂」。
-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彼搭」
v.s.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這…跡」
-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心 親像花…隨蔫去」
v.s.〈萬千花蕊慈母悲哀〉「蔫去的愛…恬去的心」
- 直接重複出現的詞語概念,例如:時代、欲行的/頭前的/歹行的路、花/愛、蔫去/落塗、溫柔、美麗的你、暗淡、戇戇咧等/咧望、恬恬仔……等就不囉唆了。
背景提示音整理
編曲其實非常豐富,但我很可能沒聽出全部的隱藏訊息,前面圖(1)中歌詞段落中間以中括號[sound]匡著的背景音,是我覺得比較重要的部分。
ps: 以下文字有底線表示內有鏈結,可按滑鼠右/左鍵另開頁籤或視窗。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
- 時間軸1m59s到2m31s之間有多次類似日本神樂鈴/巫女鈴的鈴聲,這個元素在〈MALIYANG〉也出現非常多次。不過我在聽這段的時候是想到劇場版《攻殼機動隊》的「台灣廟會片段」(第20秒開始):
- 神樂鈴/巫女鈴並非台灣普遍使用的宗教樂器,但日本神道教裡神樂鈴/巫女鈴一般而言是為了祈請神明、除魔去穢或淨化心靈等目的。如果編曲是基於這個理由加入鈴聲,則此處又可與〈葬予…〉的「鬼使火神……(眾神衛旁)」對照。
- ps1: 另請參照鏈結【Making of Cyborg】、【傀儡謡】或【Ghost In The Shell OST】,其中第三個鏈結裡有演奏者搖神樂鈴/巫女鈴的畫面。
ps2: 再將這段背景音搭配歌詞一起觀察:前一段「拆開你的心肝內底…暗淡的愛流成水」,經過「彼條歌是拆破生死的紙」,顯示外界情勢已變得非常嚴峻,然後間奏有多次神樂鈴/巫女鈴聲,再轉折成為「暗淡的愛流成血」。以從水到血的濃度提高呼應拆破生死的代價。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
- 時間軸0m01s到0m10s有雷雨聲。
- 時間軸2m40s到3m05s有:鐘、鈔 (還是小鈸/鐃鈸?)、鑼、二胡(?)等聲音,感覺是要塑造一種宗教儀式的氣氛,應該是暗示牽亡魂過橋等喪葬超渡儀式,但因為並非標準道教儀式的旋律反而又有點台灣傳統戲曲的味道,說是預告後面一段歌詞裡鬼使神差登場也不無可能。另,這段背景配樂又可以和〈這該死的拘執佮愛〉使用神樂鈴/巫女鈴的那一小段互相對照/呼應。
- 時間軸3m55s到3m59s的雷雨聲。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
- 時間軸0m01s到0m23s有間斷的(高跟鞋的)鞋跟來回踱步聲。
- 時間軸2m20s到2m26s有類似舊型播放機音效(仿收音機或錄音帶播放機?)的聖號旋律(就是一般在台灣常聽到的「南無觀世音菩薩」的旋律部分)。
- 時間軸2m34s到2m44s:木魚聲,節奏緊貼歌詞「共你的 記持啊」之後的整段,直到唱出菩薩聖號為止。
- 時間軸2m46s到2m47s,亦即菩薩聖號結束時有槍擊發聲。
解讀組曲故事大綱
依照三首歌曲各自的內容與長度,如果要組合成三部曲,我認為〈這該死的拘執佮愛〉應是“序章”,〈葬予規路火烌猶在〉是“中篇”,前三段相當程度地補充了序章裡令人困惑的劇情,而〈萬千花蕊慈母悲哀〉如同遊戲破到最後一關之後,整體時間軸和完整劇情豁然開朗,是組曲的“尾聲”。
〈這該死的拘執佮愛〉:
歌詞大致上可以分區出有三個主體:1. 旁觀者(旁白),2.心親像花/如此溫柔的“你”,3.“你”愛的那個誠固執卻提袂起夢的“伊”。如果以官方歌詞空白行當作分段依據,第一段(亦即圖(1)中白色歌詞區塊)應是旁觀者以評論作為開場:「你的心,……,伊提袂起」,而整首最後一段則類似旁白(吼腔)提示時代背景「猛獸亂使」。至於中間的部分,亦即第二段開始一直到倒數第二段(亦即圖(1)中綠色+紅色歌詞區塊),是旁觀者口中的「伊」所指涉的那個人在對「你」說話。整首歌要傳達的情感應該相當清楚,但其中的故事細節在聽完歌之後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例如為什麼「予伊的夢,伊提袂起」?又例如「彼陣落水的人」與歌曲結尾的「猛獸亂使」之間有何關係?於是我開始思考是否有另一種合理的解讀?
有,但是搭配〈葬予規路火烌猶在〉才會比較合理,建議對照著看。我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是:從第二次的「拆開你的心肝」的這一段與下一段(亦即圖(1)紅色歌詞區塊)可以解讀成是「你」在對「伊」說話。線索是間奏(尤其是神樂鈴/巫女鈴聲)之後歌詞似乎有轉換視角:「拆開你的心..…流成血」(亡者流血)、「當我無閣咧注神磕袂著就想著你」(未亡人在想亡者)、「無彩工」(因為“伊(亡者)”誠拘執)。此外,從〈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聲聲佇咧吼」來看,將「拆開你的心..…流成水」的水解讀成淚水應該合理,因為等待的人在哭泣。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
第一句「揣我的身軀行入你的夢中」提示是類似遊魂托夢的情境,後續幾句歌詞則是直接連結到〈這該死的拘執佮愛〉,顯示是這兩首歌之間有接續的關係(可對照圖(1)的箭頭連結):
- 「寫你的溫柔」v.s.「你是一個溫柔的人」
- 「暗淡的心是咱兩人未解的結」v.s.「暗淡的愛流成水/血」
- 「就欲離開」v.s.「頭前有我欲行的路」+「當我越頭離開」
- 「你嘛是無可奈何」v.s. 「你愛的人誠固執」+「無彩工準拄煞」
- 「時代猛獸內底」一整段 v.s. 「猛獸亂使」四句
〈葬予規路火烌猶在〉第三段緊接著就揭開〈這該死的拘執佮愛〉結尾的「猛獸」謎底:某一處的人被不動聲色地以槍彈消滅了,那真是千百種人生也擋不住的人為惡意。到這裡可推測:〈葬予規路火烌猶在〉前半首(亦即圖(1)綠色歌詞區塊)可解讀為亡者對未亡人托夢,除了表達今生無緣的遺憾,也說明已想起自己經歷了什麼眾生絕望的事情,最後說到要先走一步了,即使深知未亡人對自己的愛。然後間奏出現,利用具有“宗教儀式”意味的背景提示音將整首歌前後切開,(亦即圖(1)中紅色/藍綠色/橘色的歌詞區塊)變成未亡人或晚輩家屬的角度,敘事則似乎是牽亡魂超渡儀式與夢境的交錯融合:未亡人或晚輩提醒亡魂不要驚惶,踏穩腳步,走過(奈何)橋之後就好了。在陽世的人不會因為儀式結束就忘記亡者,但面對所謂時代猛獸,卻有滿腹難以言語說清的怨嘆。而且既然時代猛獸當時有讓「眾生絕望」的優勢武力,總是先設法避免晚輩、孩子們的立刻犧牲,所以交待了「有耳無喙」。最後夢境漸漸醒來,且富貴平安等吉祥話暗示儀式結束。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
相對於前兩首,這首歌詞描寫的畫面更加具體,但敘事角度則比較單純,基本上單純是未亡人角度(所以圖(1)中整首都是紅色歌詞),除了「風吹來花落塗……彼逝歹行的路」這四句應是對菩薩的祈禱之外,其餘歌詞都可以視為是透過對失蹤者(亡者)說話。故事開場,下了西北雨而該回家的人還沒回來,失眠、傻等,到處找,想放棄又生氣,屋子裡的燈火聲音都加深等待的焦慮。漸漸地,開始接受花不開人不回的狀態,但也(頓悟?)下落不明的原因跟失蹤者以前的主張(你的旗仔)有關係,接著注意到街上的各種流言,至此(終於)了解時代驟變,血肉之軀很可能已消逝。於是,回憶失蹤者的以往,循著失蹤者可能的目標與途徑而行動(行你欲行的路),求菩薩保佑但外在情勢惡劣(槍響),在夢中相遇,牽亡魂,訴說心情與怨嘆時代悲劇,最後道別。
總結三首歌的主角關係:
整首歌曲意象引發的聯想
反覆聽歌的時候,心中逐漸浮現一些以前閱讀過的台灣歷史相關資料片段,我開始想像,如果將這三首歌拿給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受難者的遺孀們或家屬們聽,甚至,是直接讓湯德章、鄭南榕、陳文成等諸位台灣先烈來聽,有沒有可能讓他們異口同聲說:某些片段根本唱出了他們的心聲?當然,以歌曲本身而言並沒有明示是針對台灣的歷史,因此,曾經發生過極權政府屠殺人民的「納粹德國」、南蒙古(所謂內蒙自治區)【例如
1951~1981的三次大屠殺】、東突厥斯坦(所謂新疆)【例如
烏魯木齊七五大屠殺】、圖博(所謂西藏)【例如
即使西藏與中國政府有「和平協議」仍然被大屠殺】,乃至於香港人反送中之後的情勢【例如次數多到誇張的
警察濫權】,我相信也很可能從聽歌過程中得到各自的共感共鳴。但是身為經歷過2018公投大逆風、2019擔心被併吞的台灣人,我確實在聽歌過程中有許多針對我們台灣歷史事件的聯想,也與一些在youtube回應區留言的人一樣,因為主唱Natsuko的插圖想到遊戲
《返校》與《還願》,想到《無法送達的遺書》,深深感到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歌曲。於是,我翻出那些書籍或故事,又邊聽歌邊對照著複習。
分段歌詞引發的聯想
你是一个 如此溫柔的人
lí sī tsi̍t ê, lû-tshú un-liû ê lâng
你應該 愛你值得愛的人
lí ing-kai, ài lí ta̍t-tit ài ê lâng
“蓮!我是如何熱愛著妳阿……這是妳所知道的。踏碎了妳的青春而不能報答,先去此世……唉!我辜負妳太甚了……蓮!我臨於此時懇懇切切地希望妳好好的再婚。希望妳把握著好對手及機會,勇敢地再婚吧!”
— — 黃溫恭,《無法送達的遺書》
“一、夫妻中途而別,對不起您,請您原諒吧!
二、假如可能,希望您再婚!”
— — 郭慶,《無法送達的遺書》
但是 頭前有我欲行的路
tān-sī, thâu-tsîng ū guá beh kiânn ê lōo
毋知你敢會了解
m̄ tsai lí kám-ē liáu-kái
“世界不是僅只充滿了苦惱的東西,而是我們鬥爭的對象。”
— — 曾錦堂,《無法送達的遺書》
“千言萬語請您不用傷心,要歡歡喜喜才是。該為時代犧牲的孩兒而驕傲。”
— — 陳良,《無法送達的遺書》
“概至死以天下為己任者,即以此為安慰。男兒頂天立地,繼往開來,死而後已。爸爸媽媽若知兒用心時,對兒之死當不致苛責,亦不深痛。”
— — 江炳興,《無法送達的遺書》
“一、我是為台灣人而死。
二、我有遺孤兒三人……”
— —
陳智雄。
若是你 會當看著 (亻因)佇咧彼搭
nā-sī lí, ē-tàng khuànn-tio̍h in tī-leh hit-tah
咱就會使 做伙搝彼陣落水的人
lán tio̍h ē-sái, tsò-hué giú hit tīn lo̍h-tsuí ê lâng
落水的人當然可以解讀成整體環境或形勢如水深火熱一般,但,就台灣歷史而言,受難者落水更是事實:二二八有些受難者是被國民黨政府派來清鄉的軍警以
鐵絲串著讓他們跌落河裡的方式屠殺的。
“找「尪(翁)」的心情是真艱苦,阮也曾去海邊認屍,屍體一塊浮起一塊浮起,但都不是咱的人。”
— — 許江春,《查某人的二二八》
另外,自從香港人反送中之後,更有不少類似
陳彥霖小姐那樣異常溺斃的事情,我想到當時我們台灣人看著香港人受難的新聞也感到心痛……
「
你恬恬仔看我,倒佇咧水底 (lí tiām-tiām-á khuànn guá, tó tī-leh tsuí-té)」或許這段歌詞裡「恬恬仔看」在二二八或香港反送中的情境裡,不是冷眼旁觀,而是太受衝擊造成腦袋一片空白……
伊寫的彼條歌 是拆破生死的紙
i siá ê hit tiâu kua, si thiah-phuà senn-sí ê tsuá
雖然這句歌詞本身可能只是一種比喻,但聽到這段的時候,我想到鄧雨賢和蕭泰然兩位大師,以及唱了禁歌被處死刑的先烈。雖說鄧和蕭兩位先賢都不是直接死於極權專制政府的槍砲或刑求,但以鄧雨賢而言,首先被日本政府將其多首創作改編為軍歌,隨後來台的中華民國政府則據此將〈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等列為禁歌。其實鄧雨賢在日本戰敗投降之前就過世了,但諷刺的是,號稱把殖民者趕走、打著救贖者旗號來台的國民黨(中華民國)政府不但沒有將這幾首歌曲從被迫作爲統治工具的軍歌平反,反而是禁止傳唱,造成有段時間即便低調流傳也是變成「佚名」作詞作曲。台灣人的無奈正如〈雨夜花〉歌詞裡「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哪落欲如何?」的描寫。時間再拉長一點看,我們可以發現日本與華國兩個政府對待鄧雨賢的方式恰好就是它們對待台澎人民的縮影:原本多數台澎人民期待國民政府終止「本島人v.s.內地人」的差別待遇,結果卻是迎來另一個以更嚴厲手段打壓台澎人民的殖民政府 [註a]……
而蕭泰然則是因1980年時寫了〈
出頭天進行曲〉被列在黑名單中無法回台灣,歷經十五年(到1995)才解禁,期間(1993年時)還因心血管疾病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差點客死異鄉,幸好手術成功救回一命,之後趕緊把生病前寫到一半的〈
1947序曲〉完成。寫過禁歌的作曲家與作詞家,甚至唱了禁歌的歌者歌星,在無視法治與人權的威權專制政府統治下,被列在黑名單,被關押等等都很「正常」(即使現代的正常人都會認為那些判決違反言論自由,根本荒謬至極),甚至,被槍決也是有可能的,例如也是從三年徒刑被大筆一揮改判死刑的
宋錫璋 [
Ref](我為什麼要說「也」啊……)。
如果「彼條歌」不限於狹義的歌曲呢?鄭南榕因不願被中華民國/國民黨政府
透過禁止主張台灣獨立之自由,進而閹割民主自決的基本人權,其所辦的雜誌不顧危險刊登了許世楷博士的《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因此,雜誌《自由時代》第254期正是「拆破生死」的紙。我又想到湯德章與陳智雄兩位先烈,他們也是以生命為代價,唱出了無聲與有聲的台灣人生死之歌。湯德章律師在中華民國政府進行二二八大屠殺的期間,遭到濫捕與刑求,但為了保護其他台南人,他對於中國國民黨政府期待的「名單」一個字也不透露,反而是在被押赴作為刑場的公園裡對軍隊大罵,並在吶喊台灣人萬歲之後就義。陳智雄烈士在被中華民國政府處刑之前的所疾呼的:台灣獨立萬歲,也是一首真真切切「拆破生死」之歌。
[
註a]: 如果說日本是殖民台灣的話,以相同標準,國民黨政府來台的措施也是殖民。例如,
四萬塊台幣換一塊新台幣,但ROC法幣/金圓券沒有對應的乘以四萬分之一,直接造成“本省”與“外省”的經濟差異。本省外省不是精確的名詞,甚至也會讓人忽略法理的問題,遠不如“四九族群”適當,但為了與以往閱讀過的資料直接對應,目前姑且使用。公職的「
省籍比例制」,造成實際上“本省”:“外省”約是88%:12%的人口比例,但分配上卻大約是88%的人僅2%~4%名額,而12%的人佔超過96%的缺。以上還沒有將語言政策造成的機會不公,與
補貼軍公教子女就學造成的差別待遇算進去,甚至,也還沒把二二八清鄉屠殺平民(當然包含菁英)製造大量空缺,讓某個黨國不分組織直接佔缺的部分給算進去;
黨國的這個殖民之所以能鞏固,主因必有二二八與白恐,見[註c]。
圖(3): 見證“四萬塊換一塊”新台幣的存摺:38/6/15的結餘從29500.00變成0.74元。[照片出處]
是按怎拆開你的 心肝內底
sī án-tsuánn thiah-khui lí ê sim-kuann lāi-té
會看著 暗淡的愛流成血
ē khuànn-tio̍h, àm-tām ê ài lâu sîng hueh
“講也奇怪,伊一被送回到阮日本厝的圍牆旁,就一直流血不止,我就在阮厝前門口埕幫伊洗喔!擦喔!……要搬進厝內時,伊還一直在流血。……人若一死,不是血就會凝了,為什麼伊已經死三天了,還一直在流血?”
— — 楊𤆬治,《查某人的二二八》
“借一台里阿卡(手拉車),將阮頭家自蘇澳走路拖回來羅東。伊回來時,面還真好,回來到厝還在流血,……伊屍體後面在心臟所在有二刀,是被槍尾刀所殺的。”
— — 張楊純,《查某人的二二八》
揣我的身軀 行入你的夢中
tshuē guá ê sing-khu, kiânn ji̍p lí ê bāng tiong
用我的雙跤 去寫你的溫柔無限
iōng guá ê siang kha, khì siá lí ê un-liû bû-hān
就像許多在二二八與之後清鄉被消失的台灣人一樣,
王育霖的身驅至今下落不明。王育霖是台灣日治時期第一個台籍出身卻能在日本本土任職的檢察官,二戰後回到台灣任職時,偵辦到國民黨政府官派的新竹市長涉嫌將市府經手的救濟物資貪污轉賣到市場,甚至疑似有囤糧運出台灣的跡象。為了追查真相,王育霖前往市府辦案,卻反遭受警察包圍搶走文件。王育霖之後避走到台北去建中當老師,但二二八爆發後的三月清鄉期間,被一群穿中山裝的人押走,之後其妻王陳仙槎女士再也打聽不到任何可以證實的消息(即使傳言很多),
王育霖彷彿人間蒸發。
時代猛獸內底 揣袂著有名有姓的人
sî-tāi bíng-siù lāi-té, tshuē bē tio̍h ū miâ ū sènn ê lâng
我想起
guá siūnn-khí
彼个時陣 (亻因)無消無息
hit-ê sî-tsūn in bô-siau-bô-sit
提銃踏入 咱的所在
thêh tshìng ta̍h-li̍p, lán ê sóo-tsāi
規城眾生絕望
kui-siânn tsiòng-sing tsua̍t-bōng
檢采我有千年 千百種人生
kiám-tshái guá ū tshing nî, tshing pah tsióng lîn-sing
也無法度阻擋 人造的惡意
iā bô-huat-tōo tsóo-tòng, lîn-tsō ê ok-ì
我們在玩遊戲的時候,如果破關不順頂多回到前面關卡,或者登出重來。玩過《返校》遊戲的人聽到「檢采我有千年、千百種人生」時,不知道是否像我一樣回想起操作遊戲的種種過程,以及兩種不同結局?甚至,想到在《復仇者聯盟3》的劇情,奇異博士宣稱觀看過未來的14000605種結局,但其中只有一種是……
再接著聽到下句「無法度阻擋人造的惡意」時,我則是想到台灣的兩次二二八 :於1947年的大規模屠殺,以及,
1980年林宅血案。在第一次二二八,國民黨政府玩兩手策略:一方面對民眾廣播說會寬大處理要大家出門上班,另一方面卻從多方佈局製造屠殺藉口,包括早就安排暗黑力量滲透到民間以便分化與製造動亂[註b],甚至也到仕紳們組成的「處理委員會」去臥底,整體而言就是國民黨政府要讓情勢確保可以調動軍隊來台清鄉[註c]。
[註c]: 陳儀要求增加兵力的「寅冬亥親電」(
page1)(
page2),與蔣介石的
批准手稿。另參看:【
國史館照片】、【
報導】。以上種種顯示,
省籍衝突或官逼民反都只是「228」的表象,深層原因是黨國藉此進行屠殺,無差別消除可能的異議者(無論省籍),進而鞏固統治。
行佇你的頭前 是我的生死
kiânn tī lí ê thâu-tsîng, sī guá ê senn-sí
“先去此世……唉!我辜負妳太甚了……”
— — 黃溫恭,《無法送達的遺書》
“一個人總是有一天要死的,請你們不要過分傷心吧!”
— — 郭慶,《無法送達的遺書》
你恬恬仔看我 倒佇咧水底
lí tiām-tiām-á khuànn guá, tó tī-leh tsuí-té
你恬恬仔咧聽 遙遠的風聲
lí tiām-tiām-á leh thiann, iâu-uán ê hong-siann
“當時伊被插一支旗,上面寫罪魁,……要遊街槍殺示眾,……我一看這樣的情形,馬上就整個人不知人去了。”
— — 郭一琴,《查某人的二二八》
“有的人腳手都還被綁著,全身都是血,有的是目睭被矇住,嘴被塞住,……阮先生是衫褲都還穿好好的,我一看就認出來。我當時也不知道要哭,人都憨去了。”
— — 楊𤆬治,《查某人的二二八》
攏予你 全部攏予你
lóng hōo lí, tsuân-pōo lóng hōo lí
是按怎講袂清 時代的怨嘆
sī-án-tsuánn kóng-bē-tshing, sî-tāi ê uàn-thàn
“有時暗時睡不著,我就一直想這件代誌,想這個國家怎麼生成這種款?想阮頭家人又無怎麼樣,好好的人,來把伊抓去打死,這叫什麼國家?”
— — 張楊純,《查某人的二二八》
“阮先生被槍殺,大概四、五天以後,議會來一張判決書,講阮先生判決無罪。無罪,人已經死去了。”
— — 郭一琴,《查某人的二二八》
p.s. 被槍殺或被失蹤之後收到無罪判決,湯德章也有相同遭遇。
「有耳無喙 佇這个世界
ū-hīnn-bô-tshuì, tī tsit-ê sè-kài
美麗的你 好好讀冊」
bí-lē ê lí, hó-hó tha̍k-tsheh
“我從來未曾對這些囝仔講他們老爸的代誌,……講也不會回來。另外因為二二八這件代誌,我會對我的囝仔講,要他們不要涉東涉西的,政治的代誌,不要管,危險,危險啊!”
— — 郭一琴,《查某人的二二八》
外口的人 猶未轉來
guā-kháu ê lâng iah-buē tńg — lâi
戇戇咧等 戇戇攑一支雨傘
gōng-gōng — leh tán, gōng-gōng gia̍h tsi̍t ki hōo-suànn
為你 幾若擺睏袂去
uī lí, kuí-nā pái khùn bē khì
全世界 揣袂著你的形影
tsuân-sè-kài, tshuē bē tio̍h lí ê hîng-iánn
關於家屬找人的心情,極力推薦這段讀書會的錄影:
共你的 記持啊 囥佇我的心內
kā lí ê kì-tî — ah, khǹg tī guá ê sim-lāi
騎你的 白馬啊 行你欲行的路
khiâ lí ê pe̍h-bé — ah, kiânn lí beh kiânn ê lōo
在
陳文成基金會公布的一段影片裡提到,陳文成教授的父親原本也只是個「與世無爭」的一般人民,但在追求命案真相無果之後,開始捐助,甚至自己積極參加黨外反對運動。而遺孀陳素貞女士被親友護送到美國之後也類似,一如歌詞裡所唱的「行你欲行的路」。台灣經典歌仔戲段子「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由於經過蘇通達老師改編
郭素春老師演唱的電音版與徐佳瑩華語流行版的改編,應該是多數台灣人都聽過的典故,但現實終究不是戲,劇本裡薛平貴被害身陷西涼十八年最後還能夠「改換素衣回中原」,很多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受難者某天出門之後卻沒有機會回家,很多原本家屬以為「無欲轉來的人」其實是連他自己都要「揣我的身軀」。而家屬則只剩「記持」可以「囥佇我(家屬)的心內」,或者,「騎你的白馬啊行你欲行的路」。祈禱老天幫助台灣人,就像薛平貴在故事裡最後獲得平反甚至登基(取回身份),讓台灣人實現轉型正義,最後透過人民自決建立一個國際地位正常,且在民主自由人權與文明等方面都非常成熟的國家。
風吹來 花落塗 點一欉香祈求
hong tshue lâi, hue lo̍h-thôo, tiám tsi̍t tsâng hiunn kî-kiû
(南無觀世音菩薩)
(lâm-bû-kuan-sè-im-phôo-sat) {槍響聲}
若準講你 算著這齣悲劇
nā-tsún kóng lí, sǹg tio̍h tsit tshut pi-kio̍k
你敢會看顧 紲落來伊頭前 彼逝歹行的路
lí kám ē khuànn-kòo,
suà — lo̍h-lâi i thâu-tsîng, hit tsuā pháinn kiânn ê lōo
“我當時真悲哀,真懷疑上帝的存在,……若有上帝,為何給阮這大的災難”
— — 張玉嬋,《查某人的二二八》
厝邊頭尾 寸草無生
tshù-pinn-thâu-bué, tshùn-tsháu-bû-sing
___________________
彼个時陣 (亻因)無消無息
hit-ê sî-tsūn in bô-siau-bô-sit
提銃踏入 咱的所在
thêh tshìng ta̍h-li̍p, lán ê sóo-tsāi
規城眾生絕望
kui-siânn tsiòng-sing tsua̍t-bōng
___________________
(亻因) 開袂完的銃(開袂完的銃)
in khui bē uân ê tshìng(khui bē uân ê tshìng)
陸軍21師在1947年3月8日從基隆上岸,光是該月份在台灣就使用了超過20萬發彈藥,還沒算原本就在島上其他的軍警消耗量,有資料估計
當月各部隊總計超過60萬發。另,以鐵絲穿過後踹入河水中等方法所屠殺的人,似乎也不太需要消耗很多彈藥。這段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發現許多恐怖之處的歷史,在台灣人目前的“集體記憶”卻只是放假去遊樂區或商場“歡慶”的日子,這是否表示中國國民黨政府在1983年透過「國安局」啟動的「
拂塵專案」極為成功,不但在影視娛樂、傳播媒體與教育管道都牢握台灣史的詮釋權,也成功置換台灣人的記憶?
毋知影你的冤屈 看袂著頭前的路
m̄ tsai-iánn lí ê uan-khut, khuànn-bē-tio̍h thâu-tsîng ê lōo
衷心祈禱:願現在與未來的台灣人能夠看清楚先人們所受的冤屈,以便在未來不要再重蹈覆徹。想清楚鄭南榕為什麼說「
維持現狀是死路」而且「
台獨才是唯一的活路」?台灣人不能動中國人訂定的ROC憲法本文卻只能在附錄修修補補到底對於台灣的未來造成什麼困境?台灣人為何如此鍾愛這部終極統一的憲法?當歷史與真相揭露明瞭之後,更祈禱未來的台灣人在「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中勝出,然後讓民主台灣穩固前行。
p.s.: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 — 米蘭.昆德拉,《笑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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