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東京愛情故事》：醒醒吧這只是男人的幻想愛情故事

《家在台北》（Home, Sweet Home, 1970）中，三位原先打算回來解決生活問題的留美台灣人，起初並無對台北或台灣有任何多餘的眷戀，甚至在長遠的將來裡，更不曾盤算繼續留在台北生活。然而到最後，所有回來的人都決定留了下來，不論是在美國留學並準備回來與結髮妻離婚的吳大任，或是被嚮往美國生活的美夢沖昏頭，不顧一切地答應嫁給個性輕佻的留美男子何範，卻在離開台北前的最後一刻突然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困惑的夏之霞──如此「留下來」或「留在台北」的最終選擇，顯然和人人搶破頭，試圖藉由移居歐美地區──尤其是美國──以尋求更好的生涯發展機緣或水準更高的生活品質的 1970 年代，是相當牴觸的。

不過，《家在台北》對於結局所做的安排，或許是出於 1949 年後政治中心的轉移之下，外省人開始移居台灣，並且在台灣養育第二代外省子女的同時，這代子女對於自身的歸屬與家鄉認同產生改變：或許對於第一代移民的外省人而言，他們仍然認為中國大陸是自己唯一且必須回去的故鄉，但是對於自幼便已經將生活重心轉移至台灣、甚至在台灣出生的第二代而言，「來到台灣」的目的，早已鮮少被繼續理解為「回到／歸中國大陸」。而後者也漸漸不再被視為一個等待實踐的理想──畢竟對於第二代而言，台灣也是他們的「故鄉」，回到大陸則是個日漸模糊而意義不明的概念。

《家在台北》片中，除卻最後依舊決定回到美國的何範屬於移民美國的第二代，這些成長於台灣、並且曾經希望在國外謀求職業與名聲的台灣人，似乎都無可避免地仍然選擇台灣作為他們最終且唯一的歸屬──也是與此同時，自 1949 年後隨著移民潮開始改變的身份認同，開始正式地從中國大陸流動到台灣。

只是，如同《家在台北》中回到台北的三位主角，能夠藉由到美國唸書獲得學位、進而在美國得到收入更為可觀的工作，甚至獲得永久居留權⋯⋯這一切對於適逢經濟起飛年代的華人，無疑仍然是極具吸引力的。相較之下，晚了《家在台北》二十年、至今也已相隔三十年的《東京愛情故事》（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1991），莉香最終離開東京、調職洛杉磯工作的選擇，或許並不如部長表面上所說「調職洛杉磯是一個絕佳的發展機會」，或是莉香多次對完治提起的自身往事：「我從小就在國外長大，在東京讓我感到寂寞，因為我所有的朋友都在國外」，東京對於莉香、對於出身自愛媛縣小城鎮的完治等人，僅是一個事業的過渡期或中繼站──如同一心決定前往美國的台北人，回到台北後無一不是抱著再度回到美國繼續生活的心態，甚至對於自己原先在台灣所擁有的一切棄如敝屣。

不過，對於《東京愛情故事》的四位主角而言，東京／日本或許都是他們人生的重點，卻不如台北對於《家在台北》的主角們而言，能夠讓他們留下來：吳大任在終於明白了妻子對這個家以及自己兒子所付出的勞苦後，選擇不與妻子離婚而留了下來，原先預計帶著美籍華裔的妻子一同回去美國的夏之雲也做出了留下來的決定──雖然如前述，我們可以將此三人留在台北的選擇與第二代外省人逐漸開始認同自己為台灣人而非中國人相連結──，但在《東京愛情故事》裡，留在東京或是離開東京，始終都僅是莉香一人的課題，甚至也可能是暗示她為何離開公司後、時隔三年仍然「孤身一人」的原因。

《東京愛情故事》劇中主要三位女性角色：完治與健一的共同好友里美、完治的同事莉香、健一的醫學院同學尚子，表面上看似在經歷了一次／數次的戀愛打擊後，對於自己所欲追尋的事物已經相當清楚明瞭，但是總結而言，除了莉香之外，兩位女性得以「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似乎只是因為他們符合了劇中男性的幻想。

最直截了當的例子，便是健一與莉香兩人之間的對比。健一生性風流，而如此的性格早在完治與健一兩人認識的許多年前便已經成形。健一、完治與里美三人在東京見面後，健一即對甫認識不久的莉香表示「自己所有傷過心的女孩，都是由完治安慰的」──此處已經表示，若接下來我們看見任何健一同時與多位女人糾纏不清的情景，我們都毋須感到驚訝。但是，不僅是我們自身，連劇中的男人都不會將自己看待健一的方式──也就是在知道健一到處留情的性格後，對於健一往後即使與里美正式交往，仍然改不了自己的習性而繼續與尚子調情的行為的包容──，套用於莉香身上，甚至可能對莉香大方地向完治承認自己「同時喜歡很多人」和「不分好壞，想跟誰上床就去」的行為感到奇怪。

更精確地來說，我們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認同劇中完治、健一和男同事們對莉香所抱持的評價和懷疑──譬如最初完治對於莉香四處與男同事交好，甚至曾經與年紀可以成為父親的部長有過一段辦公室戀情，感到嫌棄和鄙夷，而健一在首次與莉香「交手」後便不自覺地在往後每次會面時，臉上掛有輕浮的神情，甚至多次說道「要不是你是完治女友，我真的會把走你」；又或是男同事在辦公室大肆宣揚莉香「到處與人上床非常 easy」，但是當部長多次基於自己曾經和莉香的交情，找完治吃飯、並且反駁完治「莉香為了達到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甚至與對方上床」的想法時，部長說道：「她（莉香）是為了保護你才生氣的，你怎麼說我都隨便你，但我不許你這樣侮辱莉香」──此時，我們可能便會落入那個經由「對照組男性」健一而凸顯出來的陷阱裡去。

此處，我們把侮辱以粗體字呈現，以加強莉香與健一所遭到的差別待遇：回顧健一的行為，我們或許會同情不斷遭到健一傷害、卻仍然忍耐許久的里美，但是對於健一在擁有女友的同時，不斷和尚子調情、見面的行為，我們卻不會以「不自愛」或是「賤男」等詞描述健一，頂多僅是認為這是他的「天性」，「里美拿他沒辦法」，「我們也是」。不過，來到莉香，我們卻開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審視她的行為：在有了健一這樣風流的例子之後，莉香表示自己對性事毫不遮掩的態度──不只是對於其他同事或是部長，莉香與完治成為同事不久，便在某個夜晚笑瞇瞇地對完治說「我們來做愛吧！」──，卻成為了完治始終無法真正對莉香投入心意的絆腳石。雖然認識僅僅不到幾星期的兩個人，要在短時間內對彼此掏心挖肺、甚至說出「我愛你」本已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情，而完治意識到「莉香是認真的」──也就是，莉香推辭了其他公司部長的喝酒邀約，以作為商品上架的交換，以及不再對其他的男生有私人約會（雖然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莉香在遇見完治前的性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個事實，也是在周遭朋友與部長不斷地勸說下，才終於不再推託，與莉香交往。畢竟，完治每次對莉香的告白，都是在莉香的淫威之下才得以達成，而鮮少是完治發自內心地對莉香袒露心意，因此完治對於莉香的感情始終也讓人如霧裡看花。

於是，完治對莉香的感情始終不甚明確，以及完治頭幾次與莉香的吵架，多數圍繞在完治對於里美若有似無的情感、莉香對男人的態度之上，且此兩個原因成為完治不敢與莉香更近一步的理由，這些都相當程度地成為了完治與里美將共度一生的明顯暗示：即使日本人並不如外界所想像的、對於性與情愛的想法（如他們表面那般）拘謹與禮貌，但是完治的選擇顯示了某些男性價值觀中的渴望──也就是，「乖巧」如里美的女子適合作為結髮妻，而「自由」、「放蕩不羈」的莉香只能是女朋友，永遠不會成為妻子。

當里美與健一分手，並對完治說道：「我再也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里美了，我已經被污染了」，完治卻如此回應：「對我而言，你仍是我昔日不變的那個愛慕對象，你絲毫沒有被污染」──此處，我們再次把污染一詞加上粗體字，以強調我們所必須注意的重點：劇中雖然沒有明確交代，但是當原著的漫畫將里美的家庭背景設定成「開設賓館為業」，便預設了里美此後將對性抱有無限的罪惡感。而我們或許也能由此猜想篇幅不多的劇情裡，里美對於健一一而再、再而三的忍氣吞聲，可能來自對於自己已經與健一上床這件事感到羞恥。健一更是透過告訴完治自己已經與里美發生性愛，來間接地宣告「她是我的人了」。於是里美與健一分手後，將自己形容為「已經被污染」而「不值得被愛」──里美對完治表達自己對於分手的羞恥前，曾經說自己再也不敢去愛人，但是若將此句話與後面接續的「已經被污染」做連結，「不敢去愛人」更精確的意義是「不值得被愛」。

除了完治的選擇，里美與健一分手的當下，健一顯然不願接受如此的結果──當他對里美疾呼「你不要擅自決定！」便已經再清楚不過。但是，在分手之前，健一似乎也不願放棄與其他女生調情的機會，對於他人的勸阻一概如此回應：「我為什麼不能一次喜歡好多人？為了跟一個人交往，就要壓抑自己喜歡其他人，這不是很痛苦嗎？」

最令人髮指的，莫過於健一與里美分手後，竟開始對尚子說：「你乾脆不要結婚好了，我被里美拋棄，都是你害的」──基於健一隨便的待人處事性格，或許這句話的玩笑成分居多，但是當健一說出「我被里美拋棄」時，我們無法忽視的是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並非里美與健一分手使他受傷，而是里美「竟然有自主意識」這件事。對於以往所有不曾認真交往的對象，健一無非也是抱持著「我不想負責任／誰先認真誰就輸了」的態度，且所有對象都在知悉這一點或是具有類似價值觀的前提下，才建立這些實質上再平等不過的男女關係──因此，若任何一位女性因為健一過於風流而選擇與他分手，純粹只是「這個女生無法接受健一過於風流」的問題，與健一完全無關。但是，在里美的情況裡，健一發現里美與自己交往後卻仍然對完治保有奇特的情感──雖然兩人私底下的見面都是相當自我約束的，皆分別意識到自己當前正有交往的對象而不再更近一步──，里美還時常在完治在場時，露出更多笑容與含情脈脈的凝視。於是，即使里美表示自己再也無法忍受健一四處留情，才選擇與後者分手，健一仍然無意間將里美的離開與完治的存在連結在一起──也就是，在健一眼裡，里美是因為「還愛著別人」而離開自己的，而這無疑才是傷害健一自尊的最大原因。

到頭來，健一最後與尚子結婚的緣由，或許不是因為任何「基於前一段感情的破裂而終於懂得愛情」這種無稽之談，而是因為尚子是他幻想中純潔無暇、卻又膽敢反抗他的女人：尚子依照父母的意願結婚，卻在結婚沒多久後選擇拋棄丈夫回來日本，與健一見面，這樣的行為看似是一場尚子為自己的人生與愛情所做的「出走」，是勇敢的、大膽的行為，但是對於健一而言，只是又一個他妄想中能夠癡心愛他的「其中一位女人」的回歸而已。尚子的歸來正好滿足了健一的自尊需要：女性永遠追著他跑，而他也透過性來宣示這一個個女人，已經臣服於他、屬於他，為了他而拋棄其他男人、為了他拋棄已經結婚的丈夫，而不是如里美產生了自主意識而離開他。另一層面而言，里美的不再純潔，不是來自於她在婚前與男人發生了性愛，而是因為她的心中同時有著另一個男人；而莉香的不純潔，則是因為她身為女性，卻擁有健一的風流行為。

我們甚至可以說，完治本質上與健一相去不遠──並非只是因為他們都是男人，而是因為完治在多年後重新見到莉香時，那般充滿留戀和遺憾的神情：這下可好了，莉香之於完治，如同里美之於健一，成為了那個如一陣風、抓不住的，擁有無限美好想像與嚮往、卻永遠無法擁有的女人。兩個選擇一次滿足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物理上擁有里美，而心靈上擁有莉香，正是某種坐享齊人之福的男人幻想。

最後，回到最初對於莉香何以「孤身一人」的推測：尚子在健一的推波助瀾下，勇於擁抱了自己想要的愛情，只是這段愛情是健一所奢求的「每個女人都對自己死心塌地」的情感想像；而里美得以與完治成為眷侶，也是因為里美在完治的心中，仍然是那個「純潔無瑕的女孩」，並未受到污染；至於莉香一次又一次地對完治下最後通牒，不斷釋放「如果不抓緊我，我就會消失」的訊息，並非意圖傳達「我才不要你要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很自由」，反而是藉由提早離開愛媛縣、主動放棄最後一次讓完治挽回自己的機會，來掩蓋完治始終沒有將她完全放在心上的失落。

成功與男人成家立業的女性：尚子與里美，是男人對於賢妻良母式的女人的幻想成真；而真正不值得被愛──或說是不值得被男人所青睞與愛慕──的女人，正是不符合男人幻想的莉香：自由、花心、看起來不需要男人……

Egilsdóttir, Ragnheiður Þóra. Sexual Appreciation in Japan: A journey down the rabbit hole of kink. Reykjavík: University of Iceland,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