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正式登出臺北。兩輛大型搬家貨卡連夜載離舊家。
隔日清晨陰雨稍歇,行李昨晚已送達,我收拾貼身物品,福爾摩沙高速公路接舊蘇花公路,出隧道後照鏡看Tobi(沒錯我有幫我的車取名字)車胎在路面留下水印,感覺人生某部分終於打包準備寄出,我正在用車胎在台9線簽收新地址。
好幾年說要移居,心中關於花東生活的想像早已從單張明信片變長卷書畫,只能行李款款落地深根。
從此我就是個花蓮人。
移居這年直到年尾,幾乎每兩週就得往返北花一次,為了生計,尤其下半年方方面面的自知不足不堪而各種碰壁,壓得喘不過氣,家裡整修一直沒空弄,始終懸一顆心甚至懷疑是否做錯決定。
在花蓮最照顧我的豐田王子楊姓少年時不時勸我寫移居心得,但元神尚未歸位,一切仍是心神不寧求之不得安穩,難以下筆。去年最後幾天,結算收支開銷心安不少,發現移居這年沒白活;承租新屋將近一年,終於開工整修廚房,歸屬感沒錯就是這三個字浮上心頭。如果家的完全體是三步上籃,我好像收球踏出第一步了~
好像可以開始寫移居生活了!
圖左是帥度堪比梁朝偉的木工師傅,圖右是情義相挺專業室內設計師龍宮公主。
這裡除了寫移居心得,也會談一些對時事—尤其大家現在時常拿來嘴的創生關鍵字或相關議題—的想法,不會有太多批判論述,更想分享我所見所聞值得學習的人事物;另外也會談我在花蓮的壽豐,跟地方扎根三十年的牛犁社區交流協會合作的系列計劃,作為宣傳或紀錄,也能讓自己更清楚方向何在。
移居這一年多時常被朋友問各種近況,所以我應該會以自問自答形式去寫,一篇文章回答一個題目,想到哪寫到哪,基本上不會按照時序編列,但每週六都會固定更新。
「我為什麼移居?」
最常被問到的題目。
臺灣交通便捷、國土不算太大加上高度發展的物流零售和電商網絡,返鄉早已是常態,但我原本不是花蓮人,沒人脈也沒資產,沒祖傳荒地或閒置老宅等我接手,徹底無親無故,全憑毅然決然。
我認識的移居人分大概下面幾種:第一種是最單純的「因公調派」,花蓮不只大山大海,還有大學大醫院跟農工漁等領域的國營機關,軍警人數也不少,但我並不屬於這些職業。
第二種是基於環境考量的「四養」—「養老、養生、養病、養小孩」。我不反對在這裡變老,也無法光靠自己決定是否在這裡生病或生小孩,總之這不是我考慮移居的重點。
第三種移居客通常是來開店的,尤以餐飲咖啡或旅宿業居多,其中不少是伴侶攜手創業、其中一位是本地人但讀書後就沒在回老家了。他們在大都市工作過幾年,薪資凍漲但父母老去的幅度只漲不凍,不如歸鄉創業,至少離家近開銷低,說不定還多多少少能獲得一些創業資源上的挹注。這類人多數在外縣市就有開店經驗,返回故鄉也以做觀光客生意為大宗。我沒打算把資本投在營運一處實體空間;雞蛋已經不多,籃子更要慎選。評量自己的優劣處、擅場和企圖之後,只能先將旅遊業當作多元收入的其中一元,並不構成移居的主要動力。
第四種移居客比較是我的類型。他們可能是各種職業比如音樂人、藝術家、會計師、平面設計師、流浪教師…,可能在花蓮做各種事比如蓋自己的房子、創作藝術、學習特殊的藤編技巧、在咖啡廳當店長、兼差國高中社團老師…,總之,他們是來「過生活」的,這裡有他們《靈魂急轉彎》的「火花」或「志向」。我好像是這類,但我相信這類人之中每個人又各自有他們不同的深層移居理由。
這也是我開專欄的原因,想知道自己跟別人哪裡不同。
比如,我喜歡走路。
在2019年底之前,我離開從小生長的臺北市久住的次數大概只有四次:在桃園龍潭、中壢和新竹湖口服兵役;去北京出差一週然後自助旅行兩週半;去紐約找大學同學跨年,37天;大學延畢那年跟家裡借錢去法國亞維儂藝術節,背包客50天。
我很幸運,從小就跟爺爺爸爸養成走路的習慣,越來越愛走,從臺北市的永康街走到淡水的淡江大學教課不只一次,或從麟光站走去汐止的傳媒公司開會。為了寫稿,我兩天在臺南市走了將近六十公里;也曾為了田調,從雲林火車站走到土庫再到斗六。
移居前幾年在臺北市更是無論夏冬除非下雨,幾乎天天走四公里以上,捷運提前兩站下車,或者趕時間就機車騎到定點,結束工作後走路回家,隔天有空再去牽車。
走路會讓你對一個地方的尺度比較清晰,更瞭解臺北市,也想多探索臺灣其他城市。
我很幸運,有個愛帶家人出去玩的爸爸。小時候每個周末,爸爸一輛車,二伯一輛車,兩家人加上爺爺奶奶就這樣跑遍北臺灣許多景點。爸爸的工作時常需要在臺灣西部到處跑,一出差就好幾星期。暑假我們會跟他跑順便環島,以致現在途經彰化員林腦中浮現盡是我們家住過的一間間汽車旅館樓梯間牆壁上壁紙畫面。
長大之後,我很喜歡開車帶著親朋好友上山下海到處跑;開車加走路讓我去到更多不同的地方,更認識這座臺灣島,當然各種美食少不了。
我很幸運,從事了十多年的採訪及表演藝術工作,喜歡聽別人說故事,喜歡研究各地方特殊的風土學,每一次旅遊幾乎都能結交幾個當地朋友,讓腦海中靠著四輪和兩腳走出來的地圖越來越縝密精細,是我很大的樂趣。
七八年前,接了一個綠島兒童劇導演的工作,在那之前我對花東幾乎不認識,好幾次家庭環島旅行經過但都只在大景點拍照留影。在綠島一個月的排練期間,配合國小作息每周末放假放好放滿,在徒步跟單車把綠島繞過兩遍之後,搭船去臺東成了周末唯一休閒。
我很幸運,有位好朋友是台東人,他的父母非常好客熱情,每次住他家都有吃有玩,離開時他那當過網球教練、體格健壯的爸總會握緊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說「要常來喔」。
當時對台東的認識很普羅大眾,人很純樸啊,海很藍啊,氣氛很鬆啊…,現在想想覺得很不可思議。其實花東的青少年吸毒比例、家暴案件、低收入戶數都是網路上查得到的公開數據,但臺東不只是臺東,他是臺灣的臺東,是臺北人的臺東,這些數據台臺北人不想知道太多。我是認真這麼說,並非無的放矢,整個臺灣就是臺北人的臺灣,臺北的設計或顧問公司出手巡迴各地辦地方藝文節慶累積美學資本和社群話語權,這座島很大幅度上朝北傾倒且長期重北輕南重西輕東,以致當臺北人與台東人接觸時,那些標籤會一次次被證實被成立,就像被問「你射手座的那一定很熱情吧」,都被說熱情了我很難不熱情吧。
何況我根本不是射手座。
我很幸運,遇見也喜歡東奔西跑四處玩耍的伴侶,幾乎每年兩到四次的花東旅行,逐漸有移居的念頭但大多只是說說。那時我的民智未開,對工作和事業的理解還很狹隘,始終不覺得我能離開臺北。事實上,創齡跟創生可能是這世界最適合我從事的兩個工作了,而在這兩件事上「移居花蓮」成了我最大的資本。
因為上面這麼多的幸運,我選擇移居。有天我很強烈地感受到,我所做的任何事,在臺北少我一個不會差,在花蓮多我一個會更好。在臺北,無論我涉身哪個行業領域,都稱不上是該領域的佼佼者,但無論做什麼,我都渴望能和社會產生關聯。寫自我評量表,我知道自己喜歡也最擅長用所謂創意去創造出各種難忘體驗的場景,也許是舞台劇,也許是線上電台,也許是辦活動或品牌策略規劃,也許是寫APP或網站。
如同其他選擇把完成自我看作優先、以創意工作為職業的同輩青壯年,厭世代也好,卡在中間的七年級也罷,我們的父母大多是戰後嬰兒潮的中產白領,雖然心底覺得軍公教才是正軌但又吸納了民主教育那一套,放我們自己去茁壯,但最好是放洋才不會變壞筍。我們眼看上世代位子卡緊不放,下世代生下來就是雲端母體養大,臉書同溫層學歷最高都寫英德法日文,這座城又能喝得下幾碗海歸湯。父母老去,很多同輩青年也就順勢返鄉,遍地開花。
從小受外省人教育的外省父客家母臺北市人,談認同,談歸屬,我該往何處去找家?
心底兩個字逐漸清晰,花東。
前年年初,原本已經在臺北看房,將近半年從內湖文山到北投天母,也有一兩次差點進入斡旋卻被截足先登,加上收入不穩,生活節奏跌跌撞撞;年中,伴侶接了國外案子,開始比我先一步實行兩地居而且還是跨國兩地居,但我慢慢穩下來,逐漸明白哪些是我想做的事、我想學習的事跟我想體驗的事。我知道我該去哪裡、要做什麼。
「臺北少我不會變差,花蓮多我可能更好」是外部說詞,內部心聲其實是「我離開臺北不會變差,我移居花蓮可能更好」。只是一個念頭,決定把租屋網搜尋範圍從臺北市改成花蓮台東,房租範圍設定不變,刷一排坪數雙倍不只附庭院。房東太太您好,我好想要這酷東西,議價,簽約,打包,落款,here comes the sun。
入住第二天,天氣依然陰雨,但我發現我家樓頂看得到山海。光憑走路15分鐘能到中央山脈、開車15分鐘能到太平洋,移居花蓮絕對是我人生做過最正確的選擇之一。
這就是我移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