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外之旅 拓印一段助人工作的足跡

2021/06/16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文|任依島
《屋簷下的交會》這本書寫的是我當社關員時,在精神失序者及家屬身上看到的故事,原本並未設想談論自己,但編輯在了解我成為助人工作者的歷程後,建議我不妨談談自己如何走上這條路。
沒有遮蔽的防護,曝露自己的過往,難免有些擔心,後來一想,就如同我去到民眾家裡,不管是本人或家屬,有時不消我多問,他們就直接袒露他們生命的肌理於我面前。再者,寫我自己,也表示助人工作者並非懸浮於社會之外,而是揹著各自的人生、跟服務的人們在某處相會,那是生命跟生命的相逢交陪(kau-puê,陪伴)。

起心動念的黃金時刻

我之所以會踏上這條「不歸路」,是起於1999年那場浩劫。
那一年夏蟬才剛結束鳴奏不久,地牛就傳來轟隆巨響,黑色的氣息隨即蔓延整個島嶼。
十月,我來到東勢新成國小,一下遊覽車,大家火速卸下行李與器材,當我還來不及收拾一路上看到的驚人景象,以及那些堆疊的頹杞在我腦中留下的殘影時,就在和全校小朋友的破冰團康遊戲中,倉促展開三天的行程。
晚間,帶隊的輔導中心老師,集合大家進行會心團體,所有人圍坐一圈,每個人就今天來到這裡的一路上,或剛剛在學校進行的活動說說話。
當天我說了什麼,早已忘記,但是在團體分享時,有個悸動又糾結的心情卻被印刻了下來。一方面覺得有幸成為賑災志工,消解了只能遠距關心的焦慮,但親臨災區,看到受損的校園,小鎮傾倒的屋舍,孩子們令人心疼的神情,自己卻幫不上什麼,竟又如此微弱無力。
或許正是如此巨大的反差,讓這份心情在那一刻,就像漫畫航海王中魯夫的橡膠身體,可以無限延伸,就這樣延伸到希望日後也可以成為一位助人工作者,這或許就是起心動念的黃金時刻吧!

以學輔中心義工之名前進東勢

九二一那年會到東勢,是因為我是學生輔導中心的義工(以下簡稱學輔)。學輔團隊是校方分派到新成國小賑災的首發隊伍,由主任帶領諮商老師、行政人員與義工組合而成。
我會加入學輔中心純粹是個意外,我大學的主修跟輔修都是商學院科系,而非心理相關科系,但大概是本科學業成績不佳,信心大受打擊,又或許是大學周遭的人都很優秀,累積久了,就覺得自信歸零,於是想藉由諮商尋回自己。
沒想到自從踏入學輔那一刻起,許多生命的意外像是排好了隊伍,等待依序上場。
那時與我晤談的是學輔中心主任,一個溫暖、厚實的專業助人者—潘正德老師,他問我:「怎麼會想來輔導中心?」我回答:「學生輔導中心是學校資源的一部分,就像圖書館一樣,我應該要善用這個資源。」
一次諮商期程,約十二週的晤談,帶給我生命的珍寶。每當我在中心等候諮商時,總會看到一群人忙進忙出,而且總是有人親切地招待我喝水,另一旁則有人安靜地寫著留言本,還有人坐在地板、手握麥克筆,在海報紙上畫起POP。無形之中,我被這一群人的溫熱感染,於是下學期決定報名學輔義工甄選。
順利甄選上義工之後,彷彿幸運星下降,我的大學生活終於上升,這是我加入的第一個社團,這一年我已大三。
隔年碰上九二一,我以學輔義工的身分去到了東勢新成國小,那次的陪伴經驗,敲開助人工作的可能性。但那時我設想的還是認分地將商學院念完,期待畢業後,工作之餘參加義務張老師之類的訓練。但是,大五上學期接連發生的意外,改變了這一切。

失戀、二一退學 成為進入心理系的契機

起先是感情受挫,接著是二一不及格被退學。
我的情緒被捲入海底,食而無味,倦難成眠。行經喧鬧城市,不知是冬天的冷氣團,還是心裡的寒流,店家傳來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都寒風刺骨。
沮喪與自怨自艾了一段時間,靠著學輔友人的陪伴,漸漸重拾身心步調,起身面對生命難題。既然二一已成事實,那麼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要怎麼走,重考?還是先當兵?心念一轉,發現還有轉學考一途。想想自己對於心理學頗有興趣,或許經由轉學考進入心理系,是可行的方向。但轉學考除了國文、英文兩科共同科目外,尚須準備兩科專業科目—普通心理學及心理與教育統計學。在這之前,我只修過心理學通識課,雖然在商學院修過統計,但程度顯然不足以應付這場硬戰。
打量專業科目根基薄弱,競爭者眾,錄取率低的殘酷現實,加上只有四個月的準備時間,活脫脫是一場勝算不高的賭局。雖然自小父母告誡嚴禁賭博,但在生命的轉角處,我決心為人生賭上一把,即便手中握有的籌碼很少很少。
準備考試的過程中,失戀的情感斷裂仍不時扯痛,讀書以來最嚴重的學業挫敗,也時常遮蔽了陽光,轉學考競爭之慘烈,也讓未來陰晦迷濛。凡此種種都替考試之路加添險阻。
幸運的是,我考上南部大學的心理系。深深記得,在學校文件上第一次寫下「心理系」三個字,當下的激動心情,那不是我考前練習的筆劃,而是真真切切被我擁抱的三個字。
這一年經歷生命最冷冽的寒冬,卻也迎來最熱情的盛夏。

生命從來都不是結果論

有人也許會覺得,念到大五被退學,轉學又轉系,還得從大二念起,那起初的四年大學不就白念了嗎?我想,生命從來就不是結果論,也不是四則運算,遇到不順就開始用減法,減到零繼續減,生命從此變成負數。
回顧在第一間大學的歷程,讓我從只會盲目跟隨社會常軌,完全不曉得自己是誰,不清楚自己興趣何在的人,因為主動尋求諮商,繼之成為學輔義工,兩路並進探索而對自己有更深一層的認識。這段歷程不僅形塑了我日後從事心理工作的基本態度,也奠定助人工作紮實的基礎。可以說我不是循著一般學院的專業養成路徑—先備知識基礎,再行實務訓練—而是一邊接觸實務工作,一邊學習助人工作的知識,再回到學院接受有系統的心理學訓練。
如果說在學輔中心獲得的是原初土壤、陽光與水的滋養,讓種子長出幼苗,那麼重新回到大學讀心理系,就是接受施肥、拔草、疏苗的茁壯過程。
如願回到學院接受正規體制的心理學訓練,未來的路應該有了清朗的方向,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在我成為心理系學生那年,《心理師法》三讀通過。從此心理系畢業的學生,必須臨床/諮商心理研究所畢業且全職實習及格,始能參與心理師高考,取得執業證照。
在我轉讀心理系期間,除了始終掛記成為一個專業助人者的想望以外,對心理學知識的渴望也益發濃烈。因此大學畢業繼續攻讀研究所,成了滿足知識探求與實務修煉的必行之路。

心理師迢迢路

但是這條路,竟也意想不到地漫長曲折。
在考上南部大學心理系之後,因為經濟因素,我又轉了一次學,考回北部的心理系。回北部讀書那幾年,「意外」喜歡上爬山,而衍生出對生態環境與在地人文歷史的興趣。爬山本來是我在課業與打工之餘的紓壓方式,但是後來對我的意義則超出休閒範疇。
我有時會一個人爬郊山,因為我發現山林獨行,可以深刻學習如何跟自己相處。走入山林不只是向內的探索,也是向外的探險。讓原本就喜愛戶外踏行的我,勇於走向台灣頭跟台灣尾。不過卻也沒想到,我的生命路途因此被引領到後山,一個我阿公在日治時期就遠離西海岸農村,來到東部深山砍伐巨木的遙遠之地。
升大四暑假,獨自一人到花東行旅,開始對有著大山大海,以及多元族群的東部心生嚮往。
畢業當兵時的社會役選到東部,對我來說像是邁向新人生般雀躍,報到後原被分派至縣府社會局,我主動爭取到身心障礙機構服勤。
退伍後,我很想繼續留在東部,但尚未取得心理師證照,要謀求助人工作一職,猶如緣木求魚,剛好教保員有缺,於是我又回到原本的身障機構,不過這次不是役男,而是正職人員了。這份工作成了我十六歲打工至今,第一份正職工作。
教保員的主要工作為照顧與訓練身障者,而我服務的有自閉症、智能障礙、小兒麻痺,及多重障礙者,均是中重度以上,年紀約二十到五十歲之間。這份工作雖略能運用心理專業,但中度障礙以上者,受照顧的需求大於訓練,加上短期難見訓練成效,我感到無力與挫敗。此外,向院方爭取與認知功能較佳之院生進行心理會談,久無下文。於是工作兩年後,毅然決然離職。
待業的焦慮,加上學貸的壓力,那段時間我只好找打工及短期兼職糊口。半年後,有幸加入胡海國教授主持的一個研究團隊當研究助理,工作不到三個月,經友人得知東部有醫院在徵求自殺關懷訪視員(以下簡稱自關),左思右量後,覺得還是喜歡從事直接服務,因此在杜鵑花開時節,再度回到東部。
自關工作已屬專業助人工作,且大學學歷即可從事,算是正式踏在心理學實務工作領域,但是經過那幾年的職涯折騰,益發體認到,若無法取得證照,從事心理助人工作,恐怕前去之路盡是顛簸。另外,教保員與自關工作都屬於臨床心理學的範疇,工作期間也喚醒了我求學時期對這個領域的熱情。
種種因素交乘下,即便先前報考心理研究所,已落榜三次,我還是斗膽向研究所第四度叩關,約莫半年期間,我過著白天工作、晚上奮力拾起書本的生活。
台灣欒樹灑下金黃花雨的秋分時節,感恩眾神明的保佑,我如願成為碩士班學生,回歸臨床心理學體制內的學徒。
但七年後,我才取得心理師證照。

每個意外都帶領我通往不同的未來

那時由於研究所課業繁重,自殺關懷的工作壓力又大,蠟燭兩頭燒,且申請就學貸款因還款不正常而被拒,想當全職學生也不可得,諸般考量下,決定以經濟為重,因此僅就讀一個半月,便辦理休學。
這是個艱難的決定,好不容易考上,卻又休學,豈不自打嘴巴。但缺乏本錢投資,只好穩守現況,工作存錢再復學,不失為解決之道。但意外總是愛插隊,休學不到三個月,工作出現重大變動,不得已離開這份我很喜歡的工作。
隔年木棉花開時節,來到我從事社區關懷訪視工作的醫院,展開與精神失序者及家屬在屋簷下交會的旅程,一直到現在。
至於我的研究所課業,雖因休學而暫停,但每個意外都會延伸出另一段從未想過、卻對日後有所影響的旅程。這不是空泛的正面思考,而是真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若不是休學那兩年雞婆地參與一些事情,也許就寫不出這些文章吧。
那時由爬山外溢出對原住民與環境生態的關注,讓我不甘於只是鍵盤聲援者,所以當相關議題的社會運動浪湧激烈時,我便利用假日參與。
一個原本從心理學微觀視角,理解與陪伴受苦個人的我,因為在上述這些場域,與受體制、國家、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所壓迫及宰制的人們同在現場,近距離聽其述說苦難經驗,讓我更加意識到,個人的受苦不只是心理機制無法適應或順應環境,更有其背後的文化脈絡、社會結構與歷史遺緒的交乘影響,但這些卻非主流心理學所能踏及的疆域。
人生的意外之旅,如同自然界的恆常變動,都難以預測。
兩年休學時間,存夠了研究所兩年學費,順利復學,也在主管與督導的鼓勵,以及院方對員工在職進修的支持下,帶職完成兩年的碩士班課程。碩三須全職實習,心懷不捨地暫離這份工作。實習結束之際,適逢機緣,再度回鍋擔任社關員。隔年仲夏完成論文,獲取文憑;再隔年暮春心理師高考,大抵未遭遇強風巨浪。
這段原本只是回顧自己取得心理師證照的前傳,帶有自我敘說與撫慰之效,但也記錄了自己生命的星軌,記下一個社會底層的孩子,如何意外捲入中產階級的新興師級職業遊戲當中,並且在這過程中,以跌了又起、起了又撞到瘀傷的姿態,緩慢的、落後的、汗流的、燒腦的、傷肝的累積步行哩程,終於換得一張火車票,但願,是張長程票,將來能帶我旅行到更遠的地方。

從未立志成為助人工作者 但一直走在這條路上

串連生活事件星點,勾繪生命星圖,抬頭遠望自己在屋簷下與精神失序者及家屬的相遇,源自二十一年前擔任義工經驗所發出的光線,當時雖對助人工作起心動念,但嚴格說起來,並未立志成為助人工作者,我只是在人生旅程中,遇到大小星塵的意外,選擇順應這些意外,或說因緣俱足也行。
二十一年後的現在,我仍走在這條路上,以何種角色行走或許並不重要,更為重要的是,我也還是個學徒,走在前面的人總是讓我有光可循,有牆可靠,謝謝這些年來指導、提點、勉勵、督促我的師長/先行者/同伴。
我想,我會繼續堅定地走下去。
最後,老實說,坦露自己的傷痕給他人觀看,還是有些難堪不安,但或許正是我身上的疤、過去的痛凝結為暗色圖騰,在生命的某些時刻以震動/陣痛回應光的照射,也如記號般引領著我走在這條與其他負傷者相會的道路。
也以此文感懷已離開人間的鄧良玉老師,當年我在學輔中心接受諮商輔導知能訓練的過程中,您的溫暖、接納、親和的身影,沉穩自若中綻放溫柔的語調,豐厚的助人學識與經驗,點亮了我助人的第一哩路,謝謝您,良玉老師。
任依島
就讀北投(Pataw,凱達格蘭語女祭師之意)復興高中時,從國文老師手中拾獲平埔族群謎樣身世的一塊碎片。大學甄試想讀文學院繼續追尋,卻被拒於門外,不明就裡讀了商學院,但也莫名奇妙被二一,只好深思熟慮地航向心理學領域。
曾經擔任身心障礙機構教保員、自殺通報關懷訪視員、社區關懷訪視員。對人類廣袤與深邃如海洋的心理好奇,也對藍色星球上的萬物感興趣。持續以傾聽、健行、爬山、旅行及書寫,練習跟人類及土地連結。希望小島台灣能活出她美麗多姿的樣子。

2020年以《屋簷下的交會》一書獲得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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