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了嗎?失蹤的公主們啊!都是給大江山妖怪拐到山裡活生生吃掉了!」
「最近真是不太平,幸好源大已率眾前往討伐,必能剷除鬼怪。」
京內街頭巷尾籠罩在壓抑的恐懼中,貴族們紛紛加派護衛保護自家千金,尋常百姓緊緊門窗告誡女兒不得外出。
此刻,京城上下引頸期盼的源賴光,率領手下四天王渡邊綱、坂田金時、碓井貞光、卜部季武等人已到大江山邊境。
「慢,前方有動靜。」
卜部季武警戒地搭弓,貞光立刻握槍戒備,一旁渡邊綱俊朗面容跟著緊繃,手按刀柄。
壓隊的是怪力聞名的金時,已按耐不住要衝上前,源賴光伸手阻攔。
參天古木後轉出三位老人攔路,見他們全神警惕,老人開口道:「知諸位欲前往除妖,特在此等候贈與收神便鬼毒酒,此物能使妖怪神通盡失。」
源賴光等人半信半疑之際接過酒壺,三位老人化為金光而去,真身原來是石清水八幡、住吉明神、熊野權現大神出手相助。
一行人精神振奮,順著溪水往上游前進。
途中乾淨川水眨眼浸染鮮血,溪畔有個老婦吃力抱著幾件滿是血漬的和服正在清洗,吃驚地瞪著幾個殺氣騰騰的武將。
「前面可是妖物巢穴,你們快點離開!」老婦顫慄地環顧四方,向最前方儀表堂堂,看上去是領頭的中年男子勸告。
擔心他們不信,又飛快道:「老身給他們抓來作苦力,這些衣裳都是死去少女的遺物,你們趕緊逃命吧!」
「不用害怕,我們是來殺妖的!」金時拍拍壯碩胸脯。
「您老人家能告訴我們,是什麼樣的妖物嗎?」源賴光溫聲詢問。
老婦眼中燃起希望,很快又被恐懼吞噬:「鬼頭目名為酒吞童子,嗜酒如命,時而為秀美少年,時而面目猙獰,大江山的百鬼都聽他命令,今夜又要開宴席......」
宴席當然是指大啖人肉飲血,貞光一臉作嘔,渡邊綱和金時憤慨地恨不得立刻殺上去。
卜部季武向來機敏,立刻道:「寡不敵眾,我們不如扮作山伏行腳僧混進去。」與源賴光交換眼色,均想:「酒吞童子既然嗜酒,在宴席騙飲毒酒更加容易。」
幾人不敢多作停留,向她答謝後便離開喬裝打扮。
老婦提心吊膽地彎下酸痛的腰,恍惚地搓洗,披衣險些順流飄走,陡然不遠處伸來一只冷白的手截住,浸泡於清流手臂透明可見青筋,五指分岔水流,隱約飄過絲絲血氣。
接著很快併攏兩指,有力勾起衣領遞了過去。
老婦打個哆嗦,慢慢地抬頭望向那手的主人,紅衣如血,蒼白到近乎病態的秀美少年,俯身平視,輕慢地開口:「剛才遠遠地聽到人聲,和誰說話呢?」
「......有幾個不速之客想借宿此地,老身便要他們去問頭目您。」老婦強自鎮定編著說詞,不管看幾次仍是很驚懼酒吞童子這個型態,專門魅惑無知少女上勾。
「是嗎?」酒吞童子不以為然笑了,反正剛才探查過氣息的確是沒什麼法力的凡人,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眼見忐忑不安的老婦,臉色陡然陰沈,厲聲道:「滾。」
她如獲大赦,巍巍抱起衣服趕緊離去。
少年望著猶帶腥味的川水發呆,百年前知曉自己不是人類,真身為八岐大蛇殘魂的伊吹明神與人類結合誕下的妖怪。
自幼被父母棄之不顧,大蛇血脈缺陷導致他三歲起嗜酒如命,不飲或多飲都會發狂,難以根治。
酒吞童子冷笑出聲,眼角莫名有些發紅,煩躁地拿起酒壺咕嚕嚕一飲而盡,揚手將它狠狠扔入川裡,激起飛濺水花礫石,碎了那秀美病態的倒影。
紅衣似血、秀美蒼白的少年盤膝居於高位,不似底下的鬼怪吃得狼吞虎嚥,斷肢殘骸四散。
夜晚山寨妖物熱鬧地川流不息,擺滿桌人肉,杯裡盛裝鮮血,洞窟充斥撲鼻難聞惡臭,除了源賴光一派從容,潛入敵營四天王的眼底,均是強忍著屈辱及厭惡。
酒吞童子早已聽聞手下稟告行腳僧打扮的一行人請求投宿,毫不放在眼裡地乾脆應允了。
他貌似毫無胃口,手持酒壺光是喝個不停,突然富饒興味指著醒目的源賴光:「你怎麼不喝?」
源賴起身擺出敬酒姿態,神色不變地仰頭飲盡血漿,接著上前獻出神便鬼毒酒,垂眸道:「多謝頭目留宿,務必笑納一點心意。」
酒吞童子見他舉止豪邁,態度不卑不亢,已有幾分欣賞,打開瓶蓋濃醇酒香撲鼻,立刻連喝幾口讚嘆:「好酒!」
「頭目好酒量。」源賴光誇讚,暗自盤算需拖延到毒酒見效時機。
「再好也不過是怪物。」他目光逐漸渙散,神情似笑非笑。
語調低冷地自顧自說起往事:「......從小被父母拋棄,三歲時給人送到比叡山最澄手下教化,一日籌備迎接皇室貴客的盛宴,我努力練習臉戴赤面表演鬼舞樂,當日贏得滿堂喝彩。」
恍惚間,又回到山中歲月。
為了敬愛的最澄大師一句話,十多歲男孩專注埋頭七天,不眠不休地趕做出三千個宴會用的鬼舞面,然而當他抬起發酸的脖子,發現一雙雙瞪視自己的眼神除了訝異,還有恐懼。
......非人所及之力的恐懼。
酒吞童子煩躁地咕嚕嚕仰頭飲酒,縱使現在對那種眼神早已痲痹。
源賴光有些訝異他在天台宗傳教大師身旁待過,心性居然沒有被陶冶半分,順著話應和:「了不起。」
「我還沒說完呢!結果還不是搞砸了。」酒吞童子自嘲地勾起嘴角:「天皇賜酒,幼時一喝就滿場發瘋的丟盡臉面,最澄氣得把我掃地出門。」
「......」源賴光望著他接連打起酒嗝,毒酒開始侵蝕發揮作用。
「不管如何再三懇求,最澄老頭發狠在比叡山四面八方佈下結界,此後我再也無法回去。」
「只能四處躲藏流浪,」他手支下巴低喃,病弱神態顯得有些可憐:「從前明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好不容易在深山找到落腳處,又被空海驅逐。」
「百年了......不過想找個棲身之所罷了,就因身懷舊疾、血統又是妖怪,走到哪裡都遭受厭棄。」
少年冷白修長的指尖,了無生趣地玩著酒壺。
若非空氣中瀰漫啃咬人骨的腥臭聲響,源賴光真會同情少年的遭遇。
他向來不介意種族之隔,金時身上繼承山姥血脈的怪力,然而性情率直純樸,賴光一視同仁收為麾下。
「可惜你我沒能早點結識。」他暗自感嘆,心中惋惜。
酒吞童子伸懶腰懶起身,步伐虛浮地搖晃,拖長腔調笑著:「殺幾個花痴少女算什麼?反正她們再多海誓山盟,一見真身就是抱頭鼠竄,世間何來真心?」
沒心沒肺地露出獠牙咧嘴怪笑,滿頭黑髮根根變回赤紅。
「只有這裡的兄弟不會把我當怪物,」環顧下方群魔亂舞,眼中泛起血絲殺意:「百年前不過求一棲身之地都不可得,如今最澄和空海都死了,誰還能再趕我走?」
「所以我非得出口惡氣,攪得京城不得安寧!」
他身形不再是病弱秀美少年,瞬間腫脹的身形醜陋碩大,猙獰面容陰冷地斜睨,源賴光瞬間以為敗露而背上冷汗如漿,沒料到下一刻酒吞童子轟然歪倒,終於醉得不省人事。
「老大居然會喝醉!」「什麼酒這麼厲害!」下方鬼怪七嘴八舌,已有懷疑之色。
源賴光向來殺伐果斷,眼見機不可失,飛快抽刀往赤髮妖物頸部揮落,電光火石地斬斷惻隱之心。
渡邊綱等人與妖物假意周旋已到極限,見他動手,四天王迫不及待紛紛亮出武器,持槍、搭弓、提刀發難,殺得宴席群妖措手不及。
賴光手中鋒芒雷霆萬鈞地落下,雪亮劃過酒吞驚起的濃稠眼瞳,斬落的頭顱飛到空中怒吼:「你居然耍手段!比鬼還卑鄙的傢伙!」
他撲上張口咬住賴光頭盔,立刻一把被金時怪力拽住赤髮壓關匣中。
源賴光率領四天王殺盡鬼怪,剿滅大江山巢穴。
直至破曉,晨曦洗刷浴血奮戰的疲憊,有驚無險地立下大功,幾人神采飛揚。
唯獨源賴光臉上並無喜色,凝望關著酒吞童子首級的木匣兀自震動不已。
他一言不發地單膝著地,半邊臉龐在光輝中,半邊落在影子的眼簾低垂,伸出偌大手掌覆於匣上,神情有若悼念,有若垂憐。
外頭陽光普照,洞內陰黑如故。
自此之後,世間歌功頌德除鬼英雄,再無人問起流離徬徨、嗜酒如命的少年。
賴光一刀斬下赤身鬼怪的腦袋,酒吞童子死前怒被暗算,頭顱驟然飛起咬住賴光頭盔。 資料來源:注吉尚弘「酒吞童子繪卷」 根津美術館所藏
酒吞童子臉戴赤鬼面,表演贏得滿堂喝采,卻在喝酒發狂亂舞,最終被最澄識破是大蛇血脈的妖物,怒將逐出比叡山。 資料來源:注吉尚弘「酒吞童子繪卷」 根津美術館所藏
【後記】
酒吞童子→酒精中毒的問題兒童表示需要關懷,還以為能夠能到唯我獨尊的開掛劇本!(哀)
四天王進行打怪~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賴光為首的超強打怪特攻隊xD
話說記錄酒吞童子典籍繪卷,不外乎歌頌除鬼英雄,懲惡揚善。
只有19世紀注吉尚弘罕見地描繪酒吞童子三歲童年,父母拋棄、嗜酒癲狂缺陷、一再被驅趕而最終心性走向妖鬼,無奈地使人心生憐憫。
世間非黑即白,眨眼清濁難分。
除了洗衣婦人面對少年酒吞這段,為讓他提早登場的添加劇情,其餘衍伸參考注吉尚弘繪製的真實資料「酒呑童子繪卷」。
願站在剷奸除惡對面,注視不同面相。
相關延伸閱讀:【夏日怪談系列】
*寺院神社莊嚴之地,務必遵守參拜禮儀,嚴禁喧嘩及飲食,卡位以及拉扯摘取花木*
*照片文章皆是筆者攝影、撰寫及統整所學,如要轉載請註明專頁名稱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