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課程進度來到廖鴻基,多數第一線教師,其實都有點煩惱。面對課文,常常不知所措。首先,因為是白話文,沒有太多國學常識或者古人的見解可以補充,加上作者本身並非正統文學家,所以用字遣詞沒有那麼深奧,也無法補充形音義。其次,倘若補充太多魚類、海洋知識,則感覺目標錯置,不是國文課,而成了生物課。最後,文章篇幅較長又有進度壓力,細講文學表現手法(例如小說筆法),則恐時間不足,又會被學生質疑自己能看懂,幹麻浪費時間說明。這些都成了國文老師的惡夢,所以後來部分老師直接發下學習單,草草結束這回合......。這課到底該怎麼教?
讓教學成為有機體
面對前述教學現場的難題,我以為處理的方法,是想辦法讓課本內容脈絡化,更有系統地教學,將它串成有機體。
傳統作者介紹上,大部分簡介海洋文學的流變與特質,介紹他是海洋文學代表作家,文章以散文為主,但有小說化的意圖。再來,補充一些小故事,說明從陸地到海洋的轉折過程,近來關注環境保護與生態觀察。最後,解釋作家風格與關注議題的轉變。例如:《討海人》時期,敘述漁人生活,以漁夫的角色,面對魚群,是一種獵捕、競爭關係,充滿廝殺血腥;到了《鯨生鯨世》,記述對鯨豚的觀察,彼此成了朋友,是一種和諧的關係;近年來的《漂流監獄》、《黑潮漂流》,探討了海洋生態與漁業危機,致力於推廣、保育海洋,是種守護者的關係。因此,有學者言廖鴻基漸由「討海人」、「尋鯨人」到「護鯨人」,從陸地到海洋,再由海洋回歸陸地。
整個教學流程可說相當流暢,條理分明,接著進入課文,就跟作者的介紹八竿子打不著,唯一相關的可能就是內容出現海跟魚,啊!我忘了,還有鯨豚(不屬於魚類)。
高招一點的,就會叫你看課文某個段落,然後要你結合剛剛講的國學常識,就是「討海人」、「尋鯨人」、「護鯨人」三階段,判斷屬於作者哪一時期的作品,譬如看到捕魚的畫面,就知道彼此是競爭的漁人與魚群關係,所以是「討海人時期」。如果是補習班名師,就會拿出測驗卷,開始講解這類型的考題......不知道廖鴻基自己有何感想!
聰明一點的學生就會問老師,為何作者近來關注海洋生態,但課本還是選〈丁挽〉、〈鬼頭刀〉,跟魚殺個你死我活。其次,補充講義有介紹另一位海洋文學代表作家,夏曼藍波安,兩位有何差別?為何課本不是選夏曼藍波安,而是選擇廖鴻基?還有,我們國中也讀過廖鴻基,為何高中還要再學一次?國文老師就會開始覺得學生很煩XD
廖鴻基想說的是......
解釋這些問題之前,必須先說明,本人並非研究廖鴻基或現代文學的專家,只是就自己教學經驗略作分享。當然,我是「相信作家已死」的「讀者論者」,所以喜歡用「文本」而非「作品」來稱呼文章,所以不要跟我說廖鴻基自己說什麼?跟你說了什麼?這些我都不在意,也不會影響我的判斷。
誠如前述,我以為教學必須是連貫的有機體,以往國文課本的編撰者,或者上課的流程,常常將作家與文本分開來解讀,有在follow我文章的讀者應該不陌生,本人一向對這種方式感到莫名其妙與不解。是以,今天就拿高中最常選錄的廖鴻基選文來說明。
在我看來,廖鴻基並不是因為他寫了海洋,或者聚焦在海洋生態保育的議題上,就得以被選錄課本中,而是他的想法與視野和其他作家不同。
我這麼看〈丁挽〉
我們先來看看,《討海人》時期的作品〈丁挽〉:
海湧伯突然轉頭問我:「少年家,為什麼出來討海?」我溶在水裡的心一時拉不回來,不知如何回答。海湧伯又問:「為著魚,還是為著海?」
為著魚是生活,為了海是心情。海上的確不同於陸 地,漁人的腳步局限在這小小一方可能比囚室更狹窄的漂游甲板上,可是,海上遼無遮攔,船隻以有限的空間卻能任意遨遊無限寬廣和無限驚奇的海洋。海洋紓解了岸上人對人眼對眼的擁擠世界, 一個甲板往往就是一個王國。在這裡人與人的關係變得單純和原始,一切規範、制度⋯⋯那種種人為的樊籬,都可以打破、修改和重建。在海上,我感受到任性的自由和解放,那最原始的人性得以在這裡掙脫束縛無遮無藏。我迷戀海洋,也迷戀海裡的魚群。
海湧伯拋出一道二分法的問題詢問廖鴻基--「為著魚,還是為著海?」,捕魚是為了物質生活的滿足,還是精神層次的富足。一邊是麵包,一邊是愛情(愛魚、愛海之情),你怎麼選?不要跟我說匈牙利革命詩人裴多菲答案:「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不過這答案也算對一半,廖鴻基的回答是:「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兩者都要。」
廖鴻基說:「我迷戀海洋,也迷戀海裡的魚群。」為何世上這麼多萬事萬物,作者只鍾情於海?他也給出了明確的答案,在海洋上「種種人為的樊籬,都可以打破、修改和重建」,因為這裡不是人類所處的陸地,所以不必把人類的規範,帶到海洋,因此「人與人的關係變得單純和原始」,可以找到最真實的自我。換言之,不要用人們的眼光,也就是陸地的視角來觀看海洋,而是必須以海洋的視角來看海洋。
這是我覺得廖鴻基跟其他海洋作家最大不同之處,也是文章得以選錄於課本的原因,以及具有價值的關鍵。
我這麼看〈鬼頭刀〉
我們再看他的〈鬼頭刀〉:
雖然在魚市場鬼頭刀算是賤價的魚種,但是價錢的高低並不能絲毫減損牠在我心目中的價值。牠的價值表現在牠的生命上,就像牠美麗的色彩與藍色星點,在離開海洋離開生命後,即刻消逝。
很多人或書籍在解讀這一段,都只看到表面意思--「魚的價值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簡而言之,就是價格與價值的差別(話說這是106年統測作文試題)。但筆者以為更深層的意涵是:當我們以陸地觀點來看鬼頭刀,牠就只是賤價魚種,但若以海洋觀點來看鬼頭刀,則能看見牠真正的價值。
首先,外表上「鬼頭刀不同於一般洄游性魚類慣用的灰黑保護色調,牠美麗的色彩像極了熱帶雨林中的花彩鸚鵡。」具有美麗的色彩,「兩片鮮黃胸鰭平衡著青色的流線身軀,像一艘在海洋中悠游飛翔的潛艇。」呈現流線身軀,「牠的背上綴飾著藍色發亮星點,在墨藍的海水中如武士佩戴著勳章般的神氣,也像夜暗星光般的神祕與詭異。」背部具有特別的藍色星點。
再者,命名上「鬼頭刀這樣的名稱似乎是來自公魚的威容(額頭高聳如崖壁,就像頭上頂著一把劈水的刀斧,像公牛隆起的肩或雄獅威風的鬃鬣及吼叫),漁人又稱牠為飛魚虎,從鬼、刀、虎這三個字就足以形容鬼頭刀在漁人眼中是如此神秘、銳利及凶猛。」讓人見識牠的兇猛。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鬼頭刀的價值體現在「生命」上。面對縱向食物鏈關係的飛魚,「當飛魚將被追上,驚慌的躍出水面,逃避到另一個空間裡飛翔。水面下,鬼頭刀以牠驚人的爆發力,繼續盯住在空氣中快速拍動翅鰭的飛魚,也算準牠落水的時刻,從容優美的迴身轉彎,把嘴巴特別張大,等待飛魚的歸來。」優雅又銳利,簡單卻暴力,勾勒出其兇猛的一面。對待橫向世界的人們,「粉紅色的假餌掛在牠的嘴角,牠游水的姿態竟然還十分從容。充滿自信的緩緩游向左側。」即使上鉤了,游泳樣態依然從容且自信,「用牠大大的左眼狠狠瞪我,那眼神毫無畏懼而且十分的不在乎。」眼神仍然大無畏,「再悠閒的游向右方,右眼一樣的對我射出倨傲的神采。」忘記廖鴻基這艘船是漁船,廖鴻基是漁人,因此文本才說「牠一點也不在乎船筏的陰影,不在乎船上虎視眈眈的漁人及漁具。偶爾牠會好奇的停下來與你瞪上兩眼,然後從容離開。牠那毫不畏懼的眼神,顯現牠不是智商不足,就是信心十足。」我相信這絕對是自信心爆棚的展現,與海豚跟人類「友善」卻「保持一段距離」的互動,判若雲泥。然而,面對母魚上鉤時,「兩隻鬼頭刀一起躍起,一起摔下,一起游在水裡」、「中鉤的是一隻母魚,而陪她一起摔滾的是一隻公魚」、「母魚游向左方,公魚也貼著身游向左邊」,緊緊相依的心,如何Say goodbye,「那親密的距離彷彿是在耳邊叮嚀,在耳邊安慰」、「看到那公魚的眼神,不再是記憶中的倨傲從容,而是無限的悲傷、痛苦或者柔情」、「讓我來分擔妳的痛苦,我願意與妳同生共死陪伴妳到永遠」,讓人想起《神鵰俠侶》雄雕身亡,雌雕也不獨活,撞山崖自盡,正是這種萬物有情,感動了廖鴻基,於是鬆手了,肩膀鬆垮,手臂不再有力。
總此,海洋上的鬼頭刀,外表鮮艷迥異其他魚種,在湛藍的海水中,時而從容,時而倨傲,睥睨飛魚,目空漁人,但在銳利的眼光下,卻又有柔情溫暖的一面。這些精采豐富,多樣繽紛的面貌,只有在那浩瀚汪洋才看的見。一旦離了水,漁貨市場、海鮮餐廳裡的牠,就只是一具具冰冷,毫無血色,幾無光彩,沒有生命力的的普通魚類。餐桌上的牠,雪白的肉色,炫目的菜名,讓人辨別不出牠是鬼頭刀,看不出牠的獨有的價值。
兩次與鬼頭刀的對決都失敗收場,第一次是實力不足,第二次反思自己與海洋的關係,體悟出「把岸上的鬥爭習性帶來海洋,原本就是我最大的錯誤」。職是,再度呼應我說的:不要用陸地的眼光來觀看海洋,而是必須以海洋的眼光來看海洋,這就是廖鴻基海洋文學的最大特色。
我這麼看〈黑與白〉
等等!你可能會說,〈丁挽〉、〈鬼頭刀〉都是《討海人》時期的作品,有一樣的中心思想很自然,那麼就讓我舉同樣是高中職選文,《鯨生鯨世》裡頭的〈黑與白〉,加以說明:
年輕時很喜歡在海灘上流連。起落不息的浪潮,往往能分別我心裡種種模糊不清的是非與黑白。三十五歲那年,出海捕魚成為討海人,我能知覺,航行出海如解脫鉛錘鐐銬般的舒暢,我能知覺海洋向我漸次展露的魅力……但我終究無法自我解釋,出海到底為了什麼?
介紹作者時,我會引用這個段落,說明其三十五歲決定出海的心路歷程,除了受年輕時經驗影響外(花蓮高中旁邊就是海洋),海洋能讓他找回人生,或者說是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不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能自適逍遙,通體舒暢。只是這種感覺,自己也說不出來,德國哲學家尼采云:「離每個人最遠的,就是他自己」,我們慣於向外看,評價他人,卻不夠認識自我,幸運的是在結束與虎鯨的互動後,霎時頓解:
計畫結束後,回到擾攘的城市,再度面對人事的混濁和黑白模糊的是非。
想念海洋,想念那六頭黑白分明的虎鯨。
海洋比陸地可愛,陸地上充滿人事紛擾,既無是非,幾無黑白,然而在海洋卻能拋開這些世俗的眼光、既定的教條,從而展現最真實、最純粹的自我。如果說遇到那六頭虎鯨是旅途上的偶然,從陸地轉往海洋,就成了作者選擇上的必然。
作者與虎鯨的互動中,了解到:
牠們眼上的大塊白色圓斑,使牠們看起來始終帶著和善的微笑,我們早已忘了「殺人鯨」這個人類穿鑿附與而牠們無辜背負的惡名,事實上,並沒有一樁牠們攻擊或是殺害人類的紀錄曾經發生。我們船上七個人都能指證,這一場接觸過程中,牠們和船隻、我們之間沒有間隔距離,以牠們的能力,要把我們撂到船下並不困難,整個接觸過程中,牠們不曾稍稍顯露任何惡意。
我們用陸地上的觀點「殺人鯨」,加諸在主觀上「帶著和善微笑、與人類互動沒有距離、不曾表現惡意」,客觀上「沒有一樁牠們攻擊或是殺害人類的紀錄」的虎鯨。廖鴻基又再度提醒我們,不要用陸地的想法,套用在海洋身上,這樣會使我們誤解、犯錯,無法真確的認識牠們,拉遠了與自然的距離。
拋棄世俗眼光與執行的勇氣
廖鴻基三十五歲那一年,毅然決然拋棄陸地上的工作,投奔海洋,反對聲音當然很大,包括他的父母,曾在新書發表會上,佯裝讀者舉手發問:「請問廖鴻基先生,你在出海時,有沒有想過父母?」畢竟三十五歲,人生不再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社會對你的任性,不再包容,對你的異於流俗,不再慈悲。但,你有勇氣拒絕這個社會的枷鎖嗎?你有膽量否定世俗的牢籠嗎?廖鴻基有,他不再依循慣例,不再順服大眾,而是聽見自己的聲音,跳脫出既定的思維,用不同的視野與角度,去看待事物,所以成了海洋文學作家,文章成了課本中的範文。
如果上完廖鴻基的文章,我們只知道海洋很重要,生態環境很重要,保育很重要,不免流於粗鄙短淺、老生常談,沒有看見作家本身信仰與文章的信念。每每上完他的文章,都會跟學生說,我們除了要學會以不同的角度認識海洋外,進一步要有多元、包容的觀點,觀照萬事萬物,甚至做自己的魄力。不論是學校還是國家社會,教我們的都是「陸地觀點」,但我們能否打破這種慣性思考呢?
舉例來說,退休制度其實是人類壽命延長後的產物,是對曩昔「活到老,工作到老」觀念的反動,同樣的現在國外有一部份人也對這種「退休制度」提出質疑,因而有所謂「財務自由」(fire運動),是對「認真讀書、認真工作、準備退休」的社會基本價值觀批判。你覺得很驚訝嗎?那我換個例子來說明,以前人都相信地球是方的,可是現在呢?大家都知道地球是圓的。或者說在民國四零年代,女生穿熱褲,可能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並遭受無垠的抨擊,然而現在呢?再正常不過了。可見傳統的價值信念,會隨著時代有所變遷,並非一成不變。當我們知道這些後,再去想想同婚議題、死刑存廢、核能取捨,定當會有不一樣的邏輯判斷。
捐棄世俗想法後,剩下就是執行力的問題。曾經有位同事跟我說:「我授課班級的成績,基本上分數都不高,但都很有個人特色。」我們的教育習慣順服,把大家變得一模一樣,但人與生俱來就是不一樣,怎能用同一套標準呢?記得班上有一位籃球打得很好的學生跟我說:「老師,為何大學都只看學科,不看其他方面的表現呢?」當下除了為學生抱屈與不捨外,我也很開心,代表他有了自己的想法與信念。我只跟他說:「是啊!坦白說,如果大學入學考試考的是籃球,那麼我大概考不上大學了。但是,如果你真的喜歡籃球,那麼你就要去做、去執行、去訓練,去看看有沒有大學能夠以籃球術科,讓你保送的,以及現在跟未來你必須做哪些事情,會面對的挫折與挑戰是什麼?而不是只有批評。」批評很簡單,但改變的執行才困難,有想法很好,但能去做更好。
結論
我的標題也許有點嚇人,但只是想傳達,海洋文學如果只看到海洋,那麼就太可惜了。在廖鴻基的文章中,我們不只看到海洋,也看到不同的思考架構,更了解到執行的重要性,作家透過自身經驗,把生命活出來,並藉由文章傳遞給我們,教師得懂得去解構,告訴學生。是以白話課文,充滿哲思,而不是單純形音義、學習單的堆砌,作家本身的故事,也並非與課文割裂,而是要統合在一起的有機體教學模式。至於文章開頭提出的幾道質疑與問題,相信閱讀完本文的讀者,應該心中都有答案,就不勞我多費唇舌。這次,你讀懂廖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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