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莉菁 Li-Chin Lin(旅法漫畫家暨動漫觀察者)
「我們去森林散步的時候,會看到一些好看的蘑菇,我們可能以為它們很好吃。但若我們食用這些蘑菇,它們其實有毒,可以毒殺一家人。猶太人就像是這類蘑菇。」
1939年一月,德國十三歲的小孩Franz-Karl,在作業簿工整地寫下上述文字。同一時期,柏林法院判定一名「心智不穩定」的女子需強制結紮。德國Dachau城市長宣布城裡「終於擺脫猶太人了」。十天後,希特勒宣布,如果猶太裔金融界人士意圖引發戰爭,那表示猶太族群「將被徹底毀滅」。
就在前一年,希特勒細膩地構想著如何讓德國年輕世代成為納粹組織成員。1943年,Franz-Karl 跟許多德國年輕人一樣,被送上戰場。他在義大利前線倒下時才18歲。他離世後,小弟誕生,父母為他取了跟大哥一模一樣的名字。
Franz-Karl小弟後來有個女兒Nora,長大後成為漫畫家。Nora 於1977年在西德出生,納粹政權已隨著二戰結束崩解。學校告訴他們猶太人遭納粹德國屠殺的歷史,也去參觀集中營,慘無人道的歷史悲劇讓這些年輕人無語。當她到國外旅行時,外國人時常將德國跟納粹或希特勒畫上等號,讓她相當困擾。後來來到美國,她首次遇到納粹屠殺倖存者,對方謹慎客氣地保持距離。
人在他鄉,她想念著德國的森林、麵包與其他大小事物,而納粹德國犯下的暴行,讓她不自覺地隱藏自己的德國口音。她日夜思念的家國,究竟是世紀慘劇的罪魁禍首,還是她依然可以引以為榮的故鄉?
©Gallimard-Jeunesse 法文版封面
家族二戰歷史不逃避
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來歷,怎麼知道該往何處去呢? 學校教導他們二戰歷史,而經歷過那段時期的長輩又怎麼想?Nora決定回到父母小時候居住的城鎮,開始爬梳歷史檔案與訪談當地文史工作者。
她在父親老家找到大伯的作業簿,除了上述那篇毒蘑菇外,還有他手繪的納粹標誌。身為役男,他必須上戰場,那麼母親這邊的家族呢?外叔公Edwin也被徵召入伍,他在家書中描述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遠離家人,來打這場戰爭。Edwin後來在波羅的海戰場人間蒸發。
檔案資料如黑洞,長輩絕口未提的過往一一浮現,讓Nora心神難寧。翻開德國地方檔案局提供的二戰人事資料,Nora看到外公資料時,心臟彷彿停止跳動。外公承認自己曾加入納粹黨。有份正職的外公,選舉向來投給另一政黨,為什麼轉而加入納粹黨呢?什麼原因導致他政治轉向?
外公人事檔案中附帶幾封信,曾受納粹迫害的共黨人士與外公的同事等人在戰後寫下親筆信,擔保外公不是激進的納粹分子。他們的話是否可信 ? 外公是否真如同事信中所言,即使他的妻子是猶太人,外公不管他人異樣眼光,還是跟他們來往?
Nora應該知道,如果再探詢下去,可能像剝洋蔥般讓人越來越難受,她還是持續追查。大伯、外叔公跟外公都已不在人世,她透過檔案與訪談,慢慢拼湊出長輩們二戰時的面貌。這兩年在德國與美國間穿梭的家族史追查過程,她畫成一本漫畫書,入圍2018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節好書競賽。法文版書名大標採用德文「Heimat」,原意並非指政治性的「國家」,而是情感歸屬之地。
移民美國多年,德國依然是Nora鄉情歸屬之地。她覺得,正因為自己不住在德國,比起住在德國的德國人,更有機會面對外國人詢問關於德國的種種事情,這促使她去思考德國國家形象這項議題。
表現形式更自由
Nora受訪時表示,她希望採用跳脫傳統漫畫形式的手法繪製這本書。於是書中不只有傳統分格構成的漫畫敘事,也有長篇文字搭配插圖,或用照片或實物拼貼,全書看起來像是作者調查歷程的筆記本。書中有幾頁外叔公Edwin的家書摘錄,每頁均搭配Edwin的畫像。書信內容越來越迷惘,Edwin的畫像如同被淚水逐漸濡濕,最後面目不清,取而代之的是軍方通報他失蹤的信函。
書中還穿插了一系列的德僑懷念小物,有諸多德國僑民回國就會衝去買的德式麵包(das Brot),也有德國森林樹木的果實,或德國常見的肥皂。這系列小物不只代表旅外德國人的鄉愁,作者也提到它們相關的時代意義。比如說德國國民基本必需品之一的麵包,後來納粹發明「自由與麵包」口號來爭取民心。
作者還開闢另一系列,介紹她在德國跳蚤市場找到的二戰舊物,有戰俘手寫的明信片或在戰俘營中的小手工藝品,也有納粹時期的課本。納粹時期課本插圖中,人物手臂上別著納粹臂章。把猶太人當成毒蘑菇的大伯Franz-Karl,或許上課時就是使用這類課本。這兩組小物系列在書中不時出現,有時讓人莞爾一笑,有時點出時代的荒謬。Nora細膩地用多種圖文手法陳述與表達情感,讓人想跟著她探索的腳步繼續閱讀下去。
Nora曾在受訪時指出,她創作這本書,想描繪一般歷史敘事非黑即白之外的灰色地帶。她也認為,一個國家不能只顧著展現本國歷史的光榮時刻,更需面對歷史黑暗面,試著去改正不公義之處。戰後德國做得到,她期盼新故鄉美國也能持續關注印地安人與黑白種族議題。
價值的選擇
Nora的家族長輩或許只能跟著大時代走,有人成為納粹政府的馬前小卒,有人加入納粹黨,當後人知道長輩不光彩的過去,心理衝擊之大可以想見,其他納粹成員後代也面臨跟Nora類似的難題。2002年,德國科學家Ulrich Gantz父親去世,他跟兄弟們從父親遺物發現老父曾是納粹成員,參與暗殺行動。兄弟建議銷毀父親的黑資料,被Ulrich Gantz勸阻,表示會保密。Ulrich Gantz後來覺得自己道義上應該公開父親的犯行,這比遵守家庭成員間的諾言更重要。他後來與納粹受害者家屬一起參加2018年在瑞士舉辦的猶太人屠殺紀念講座,共同為過去不義的歷史做見證。
同場講座還有一位退休的德國高中老師Barbara Brix,她難以想像摯愛的父親另一面是狂熱的納粹成員。身為歷史學科的門徒,她選擇揭露父親的罪行,跟Ulrich Gantz一樣,被兄弟姊妹拒絕往來。這兩位納粹後人不被親人諒解,但獲得受難者家屬的肯定。有人表示,父親遭納粹殺害,從此痛恨所有德國人。聽了兩位納粹後代見證後,她知道不能將德國人與納粹混為一談。父債不需子還,這些納粹後人出面見證,多少象徵人類社會得以往文明與人道邁進一步。
台灣曾遭受獨夫政權迫害近四十年,解嚴多年,加害者與加害人協力集團似乎還在迷霧之中,難以指認。曾有社會地位崇高的獨夫協力者後代,雖知道蔣氏政權造成的重創,仍難以理解為什麼民眾對為獨夫效命的家族長輩深惡痛絕。當歷史大哉問不再只是史書中的資料,就落在自家中,發現親人曾站在劊子手那邊,就像當初Nora在檔案看到外公的政黨紀錄,難以平心靜氣地思考。
願我們有Nora、Ulrich Gantz及Barbara Brix那樣的勇氣。迷霧散去,才能邁步走向未來。
(右)書名:Heimat: Loin de mon pays
作者:Nora Krug(Gallimard出版社)。(左為英文版)
法文版書名大標採用德文「Heimat」,原意並非指政治性的「國家」,而是情感歸屬之地,也就是故鄉。
作者專欄:歐洲動漫觀察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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