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雷雨下成了一層厚重的白幕,閃電及轟隆雷聲在他們身後接連追擊。
不得已,他們尋了路旁一座開著廟門但沒有廟祝的小土地廟避雨。
狹小的土地廟內,泥塑神像前兩只紅燭發出微小的燭光,外頭雨勢滂沱,看來一時半會停不了。
龍陽欣雖已無力,仍倚在門框上雙手合十,稟報了一聲才踏入廟中。
碧冷泉在她身後結了一個印,也跟著進入廟中。
龍陽欣扶著牆面慢慢坐下,昏暗之中,她看見牆上畫著孝子侍親圖,輕笑一聲。
背貼著牆,她盤起腿試圖運氣止血,碧冷泉卻走近,遞給她一個素白瓷瓶。
侍病已久,也跟著玄雪認過不少藥材,她從藥味就能判斷出這是一瓶傷創藥。
道了聲謝,她接過藥瓶,將藥粉撒在手心傷口上,正要撕下一截衣袖包紮,碧冷泉卻從袖中取出一塊皂白絲巾,十分自然地替她包紮傷口。
這時候,龍陽欣才有時間打量眼前的這個人。
頭上的白玉髮冠反射燭光,散發著瑩瑩光輝,墨髮如絲披在雲紋道袍上,細長的眼睫半遮星眸,時明時暗的光線照在他俊美的臉上,膚白勝雪,猶如從書畫中走出來的仙人。
只是面無表情,全身散發著一股淡然冷冽的氣質,常人不敢輕易親近。
但她龍陽欣可是非常人。
「敢問道長大名?」
「貧道碧冷泉。」
「碧道長,我雖才能不多,但對識人是很有自信的。我確信我們先前未曾見過面。」
碧冷泉停點了點頭,「我們確實未曾見面,年前我在竹城流雲山修業完成,方得出關下山,初到府城便來尋你。」
龍陽欣挑起眉頭,「既然你我素昧平生,今日你出手相助,就是有恩於我,我龍陽欣是生意人,向來講究的是銀貨兩訖,不知道長想要多少報酬?」
碧冷泉搖搖頭,「我只是要來與你了結姻緣。」
「你說要了結姻緣……」龍陽欣突然想通,「啊,是娃娃親吧。」
從懷裡掏出荷包,「唉,每年總有一兩個。說吧,要多少你才願意退婚?」
碧冷泉再度搖頭,「非也,你我姻緣結在前世,不在今生。」
「我是修道人,一心修道,但因與你姻緣未了,不能得道。」
這話荒謬地讓龍陽欣想笑,但見碧冷泉一臉認真,她還是強壓笑意,「那依道長的意思,姻緣如何了結?」
「書一封婚書。」
「哈哈哈~道長果然不落凡俗,是個非常人也。見著我的男人總是跑得比飛的還快,只有道長在見到我不過幾時辰,就向我求婚,勇氣可嘉啊!」
碧冷泉似乎不以為意,只是靜靜看著她笑。
「龍姑娘剛經歷惡戰,耗神損力甚多,還請歛氣靜修,養護精神。」
正說著,就從身後取出一把古琴置於膝上,「貧道為龍姑娘奏一曲,助你安神。」
龍陽欣簇起眉,不明白他意圖為何,「不必勞煩道長。」
一手警惕的扶在牆上準備起身,以防生變。
琴聲乍起,心中卻興起一股熟悉之感,竟讓她不由得停下動作傾聽。
琴弦顫動,滿室悠揚,琴曲如溪流潺潺,如春雪飄盪。
分明是第一次聽過的琴曲,卻讓她感到懷念非常,不知不覺放輕吐息,半闔雙目,全身貫注在琴曲上。
碧冷泉低垂著眼眉弄琴,在琴曲漸趨和緩之時,他和著曲調啟唇唱詞。
悠悠緩緩低唱起,「湖上風伯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
她倚著牆,沉入半夢半醒之中。
昏昏沉沉中,有人拉住她衣袖,
「唉!世億兄別急著走啊~這裡的花魁琴藝可是一等一的好,我可是提前好幾個月來排才終於排到的,聽過的人都說以後聽不下別人奏的曲呢,傳說她是天曲星轉世,是仙女來著!而且她長相貌美,連名字都很好聽,氣質非凡!世億兄絕對猜不到……」
被稱做世億的男子因衣袖還被對方捉在手裡,不得已坐下來繼續聽他嘮叨,漫不經心的喝著手裡的桃花酒,隨口應答,「嗯,所以叫什麼名字?」
那人就是在等他問這一句,滿懷熱誠地回答,
「她叫夢蝶。」
「嗯?咳咳…咳咳咳!」千世億忍住沒把酒噴出來,卻不小心嗆到。
「世億兄怎麼了?沒事吧?」
狂咳一陣後他才終於能說話,
「我、我沒事,喝太急了。夢蝶確實是個好名字,姑娘果然飽讀詩書,連《齊物論》都有涉略。」
他抬起頭正好與調完琴的夢蝶對上眼,左手遮在脹紅的臉前,眼神卻十分清晰明白的詢問。
莊周夢蝶,萬物齊一?
夢蝶微笑頷首作為回應,他是第一個讀懂之人。
「你看這名字多合適?夢中蝶,湖中月,如此琴藝配上如此美貌,如果我家糟糠妻有她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哈。」千世億敷衍的回應一聲,心中替那老是被搬出來品評的嫂夫人嘆息。
「各位客倌,請點曲。」
身邊的人推嚷著讓他點曲,「曲子我不懂,就彈些京城裡的流行曲吧。鳳求凰之類的?」
「奴家不才,只會奏些山水古調。」
真是個奇人。
「那就依你之意演奏吧。」
千世億對聽曲很是意興闌珊,揮手招來酒食招待,瞥見夢蝶步入簾後準備開始彈奏,他便倚身支額,打算假寐一會兒。
豈知琴聲一起,他竟感如一股冷泉貫耳,心神一震,竟無法分心再想其他事。
悠悠琴聲如泉水湧入,帶著一股冷冽之氣卻不傷人。
心搏與琴弦顫動漸漸重和,再聽不見門外人聲,只餘琴音直入魂魄,深深撼動。
琴曲奏畢,餘音悠揚。
恍然如夢。